一个“杀”字雷霆地劈下来,周烈一攥剑柄:“殿下……”
何止有太后的曹家,李氏皇族牵扯进去的尤其不少。皇亲国戚也是人,是人就分聪明的和笨的。笨的遵从太祖遗训不经商不涉政,老老实实挨饿。聪明的就不同。皇族不能亲自出面,寄名,挂身份,什么办法没有。
李奉恕看一眼周烈,声音平缓:“你是想问孤,知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
周烈垂首。
知道。李奉恕看着名册,他知道。他正在绝亲缘坏人伦,太祖如此人物都没有对自己亲族下手。李奉恕用手指从名册上端往下滑,一个一个李字往下捺。周烈心如擂鼓,吞咽一声,终于再没说话,转身要走。王修推开书房门,他实在忍不住:“老李,你下定决心了?”
摄政王笑一声:“君无戏言。”
李奉恕嗓子烂得厉害,声音根本出不来,王修也不看周烈,只瞪着李奉恕。君无戏言?不,一句戏词。大晏皇帝上午发圣旨下午追回来的多了。上午一派文臣死谏,下午另一派文臣死谏。周烈和王修沉默,李奉恕继续用手指一个一个李字地捺。周烈朗声道:“臣明白了,臣这就去。”
这一声吓王修一跳,他想伸手抓周烈,周烈一闪身走人。摄政王如果真的“君无戏言”,那臣子必不负君。
周烈抬脚走出书房,轻轻一关门。咔哒一响,激得王修一哆嗦。王修满目惶恐地看李奉恕,他到底是个儒生文人,再怎么佻达,父子亲里的条条宗宗早就勒住他的骨骼。
李奉恕握住王修的手,语气很轻:“不要怕。”
他最喜欢王修的眼睛,黑黑深深,清清亮亮,使小坏小诈也坦然。他第一天到兖州,就只看见王修漂亮的眼睛。
这个瘦瘦高高好看的年轻人一脸似笑非笑地诓他:“种葱吧。”
就种葱呗。葱多好。
王修魂不守舍,不知道李奉恕在想什么。他心里如油煎,历代皇帝哪有不知道宗族里干的那点破事,为什么就没人管?因为宗族某种意义上也是皇帝对抗朝廷的力量。血管编织的网谁也逃不脱,谁也舍不掉。李奉恕这么干,与自断手足何异?
李奉恕牵着王修,让他坐下。王修脸上木呆,眼睛却是活的,眼神映着窗棂的影子追着李奉恕看。李奉恕郑重地从袖中掏出一片……布条。
布条?
李奉恕把布条递给王修:“认识么。”
王修麻木地接过布条,用手指捻一捻。他对衣物一向很有讲究,当年刚进鲁王府便得李奉恕赏赐银钱,一部分给父母,余下的头等要紧就是置办一套衣裳。王修捻半天:“这个不是……光山布?”他昏了头了,抬头看李奉恕,“前几年市面上贵得比肩绸缎,这几年突然销声匿迹。所以?”
李奉恕站在他面前,笑一笑:“河南光山县的布料,声蜚海内外。除了进贡,那几年市舶司点名要求。”
王修心急如焚:“这到底哪儿跟哪儿?”
李奉恕温和:“你知道为什么这几年光山布突然消失吗?光山县,没人啦。”
王修心里一沉:“如何会这样?光山布何等风光,苏杭丝,光山布,光山县这几年又没有遭灾,何至于整县荒芜?”
“谁说没遭灾。”李奉恕缓缓抬起右手,用手指指着自己,定定地看着王修。
王修皮肤柔缓地,起了一层粟。
光山县,遭了李氏皇族了。
光山县整县织布,机杼声震动,百里可闻。四处客商,蜂拥而至。李氏皇族伙同豪商勾通官府,把持钞关,勒索客商,私收商税,光山县人流亡,闾里萧条,房屋荒芜。光山布刚刚有了名气,彻底完蛋。
王修眼圈泛红:“你没想过自己的退路啊……”
“于这些,我是真的不懂,幸而还有跟我讲实话的人。哪天跟我讲实话的人都没有了,我守着大晏等死。”
李奉恕对着王修笑,松开他的手。王修长长吐一口气:“我明白了。你守着大晏,我守着你,也没什么可瞻前顾后的了。”
周烈事先没有声张,低调见了京城戍卫司张敏。上次女真围京张敏表现突出,得了摄政王重视。周烈把名册递给张敏:“鲁王殿下的旨意。”
张敏吸一口凉气:“来真格的!”
周烈没表情。
没到二月,天气阴冷,张敏喝了口凉风,一路凉进骨头缝。摄政王的旨意他是得照办,但这位要是一时兴起抓人,再一时兴起放人,他们这些办差的在京城要怎么办?
“京营三千人配合你。天子脚下,尽量不激起变数。上回抄没京郊建庄人家时有些许经验,这些人都养私卫。”
张敏没吭声。
周烈淡淡看他:“殿下很是赏识你上次围京时死守城门不放人的血性。”
张敏叹气:“这名册上的,我一个也惹不起。”
周烈道:“我也是。反正也惹不起摄政王,两相比较,找个软的吧。”
张敏苦笑:“周将军,你不是这种人,也不必硬要说这种话。你的为人我看着,你是一腔孤勇敢为天下先,我却是个混差事的。我岂能不知道赈灾粮被私卖百姓有多可怜,我家乡也遭过灾,我懂。摄政王的差事,我也当然得办,还得办好。只是今后怎么办,我那一家老小,怎么办?”
周烈肃然看张敏:“殿下说,‘一不负天子,二不负君子’。”
张敏不由也肃静。他沉默半晌,一抱拳:“行,卑职知道了。我一个粗人,能得殿下一声‘君子’,也值了。”
周烈抱拳:“京营在城外待命。吾等此行为国尽忠,清除蠹虫,重振环宇,肝胆可鉴。不负天子,不负君子,不负殿下。”
张敏郑重:“张敏候命。”
李在德休沐,一大早不知道干嘛去了。老王爷在家砌墙,砌两块砖唉声叹气一阵。这墙又被李在德轰塌个洞,破鼓万人捶,破墙重复垒,老王爷如今也认命了,谁让他养这么个东西,还养大了。想起李在德小时候,老王爷心里被愧疚掐着一疼。李在德现在这副迎风倒的样子,肯定是因为小时候没怎么吃饱。孩他娘走得早,老王爷幸而没把李在德养死,凑凑合合这么多年。李在德得摄政王殿下高看,名字进了宗人府,有了个差事。总算日子有希望,也行吧,不求别的了。前几天有个年轻将军来家里串门,气度风采扑老王爷一脸,他老人家也欣慰,李在德总算交了些拿得出手的朋友,不是不着四六的书呆子。
说起书呆子——老王爷又要哼唧一阵。他总算想起李在德一大早跑哪儿去了,这兔崽子找他师父王徵去了。王徵这人也是个怪人,中了举,成了举人老爷,居然被那些外洋鬼佬的书迷去了魂,不出仕便罢了,还带坏李在德!老王爷一想王徵就头痛,哼唧着砌墙,突然听见大门外李在德的大嗓门:“爹——啊——”
老王爷怒气攻心矫健奔出大门口:“你还知道死回来你那个墙……”后半句直接噎嘴里,李在德坐着筐就……飘过来了。
李在德奔到近前老王爷才发现筐下面有几个轮,李在德做筐里摇着手柄轮子就会转。这小子面目惨白:“爹爹爹,帮我把自行车搬进家里,关大门!”
老王爷赶紧帮他把筐往里搬,还挺沉。李在德嘴里捯气,声音虚弱:“爹,摄政王抓了好多宗族的人!”
老王爷吓一跳:“为什么?”
李在德满脸汗:“不是咱们这样没名字的,是有食邑采邑的!”
老王爷和李在德刚把门拴上,外面便响起了整齐的脚步声。军队齐齐跑过去,脚步震动着简陋的木门板。老王爷和李在德用背顶着门板,感觉到一只庞然大物沉闷地,不容置疑地,奔袭而来。那一声声脚步,踩着他们的心。
老王爷一把把李在德搂在怀里,爷俩蜷缩在门板后面瑟瑟发抖。不是冲他们来的,不是来抓他们的,他们却本能地恐惧。一个姓,一个血源,一条血脉。这种荒诞的感情毫无道理,不可控制。
他们听着军队由远及近,又隆隆开过。嗜血肉的怪兽没有嗅到他们,走了。李在德压低声音:“西北赈灾粮被卖掉了。查来查去查到京城里的人和豪商勾结。有皇族的人,鲁王殿下都要抓……”
老王爷忽然愣了,又笑了。李在德白着脸,眼神涣散:“爹你笑啥?”
老王爷还是笑,还是笑。他笑得很畅快,李在德很久没见自己亲爹这种笑法。
“你爹我是个没出息的,只知道混日子。太祖开恩,咱们李家好歹是出了个盼头。好,好哇。”
李在德听不明白他爹在叨叨什么。老王爷往回走,继续砌墙。一块一块转精心地垒,一层一层,仿佛要垒得坚不可摧。老王爷抬头看他:“殿下要你办的事,要经心。”
李在德吞咽一下:“……是,爹。”
李在德听见又一支军队,穿过长街。
隐隐地,有喧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