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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4章

摄政王 蝎子兰 3417 2024-07-31 12:07:47

李奉恕睡得不安稳。王修怕碰到他身上的伤口, 睡在外侧, 撑着头看李奉恕。外间点着灯,一团渲开的熹微的光飘渺地笼着夜色,悠然宁静的一潭深水。李奉恕左肩下垫着东西,微微往里倾,大半个侧面浮出光影。王修仔仔细细端详他, 看了这么多年, 怎么都看不够。李奉恕长得凶, 还是因为鼻梁太高, 眼窝太深。看人的时候略略收下颌, 眼睛微抬,剑眉往下一压,眼神看上去又暴戾又冷峻。王修从来没敢告诉李奉恕,当年他第一眼见着这位龙子风孙吓了一大跳, 眼神太锋利了,剔骨刀一样。嘴唇薄, 线条凌厉分明。李奉恕不是很爱笑, 薄唇就尤其显得寡恩薄情。

其实不是的。王修微微凑近李奉恕,悄悄蹭蹭他。

李奉恕微微蠕动一下, 王修起身拧个帕子轻轻蘸他脸上的冷汗。伤实在太多,鹿太医建议静养,李奉恕说现在不是静养的时候。白天在武英殿坐那么久,伤口一直渗血,还不能给人发现。他从武英殿回来, 王修有心理准备,看到血透中衣的惨烈还是受不了。李奉恕睡得不安稳,嘟囔一声。王修趴下去听,只有一个字,没听清。

老天保佑,老李以后无病无灾。

第二天李奉恕一睁眼,王修弯下腰笑眯眯看他:“醒啦?疼吗?”

李奉恕就爱看他这个笑容,两只眼睛弯弯的。李奉恕躺着,舔舔嘴唇,突然道:“我梦到我哥了。正脸。”

王修一愣,李奉恕难得清晨请来面部表情和缓惬意。他看着床罩,跟王修解释:“我第一次梦到他正脸。他对我笑,没说话。”

王修心酸:“你老说梦到不到他老人家,这样不是挺好。”

“不是他三十岁登基前的样子。看着特别小,十七八。”李奉恕嘴唇干裂,还是看床罩,没发觉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可能……可能是我第一次见他的情境,只是我不记得了。”

李奉恕吞咽一下,鼻音浓重笑一声:“我逃去山东,他给我写信我从来不回。他肯定是挺生我气的。”

王修默默地拧个帕子,轻轻帮李奉恕擦脸:“今天别上朝了,鹿太医说再坐那么久缝合的伤口反复拉扯变形,就长不好了。”

李奉恕咬着牙坐起来:“我今天进宫。你想不想看看我以前住的地方。”

王修一顿,这么多年了,李奉恕头一次开口讲他幼年的事。那是一直追着他咬的噩梦,李奉恕没命地跑,没命地跑。在一个平静的早晨,李奉恕突然停止,一转身,面对那个撕咬他许久的噩梦。

“不急在这一天……”

李奉恕已经站起,上衣上隐隐也透出血迹:“正是时候。”

文华殿后面东三宫,是皇子们的住所。王修跟着李奉恕进入宫门,下马车信步走着,穿过雄浑巍峨的重檐宫殿,风一起,驱鸟铃振振有声。皇三子天花夭折,宫中暴发天花,紫禁城东半边全部封闭。天花过去,烧烧埋埋擦擦洗洗,紫禁城东边的宫殿全都寥落且萧条。过元辉殿,再过穿殿,一路到昭俭宫。昭俭宫拆得狠,拆拆烧烧,现在还没添置全。王修从来没这,只能垂着眼睛不乱看。李奉恕站在昭俭宫前,仰脸看昭俭宫的牌匾,微微一眯眼,恍如隔世。

他熟悉这里,他生长在这里。

王修想象幼小的李奉恕怎么在这样浩大辽阔的重重深宫中长大。太大了,大到让人心慌,站在殿前,四面八方的冷风肆无忌惮地刻毒。景庙时皇子多,不止李奉恕一个,这里也许热闹。可是,现在还活着的只有两个了。王修冥茫地理解了李奉恕为什么不杀李奉念。李奉恕对皇帝说,陛下只有一个亲兄弟了。李奉恕也只有一个了。

一个人站在昭俭宫前面,太冷。

李奉恕绕着昭俭宫前走一圈,抬脚进西配殿。西配殿里也是空的,桌椅全都烧了,帘幔也拆了,王修猛然在皇宫里见到了“家徒四壁”。李奉恕也恍惚。他畏如深渊的旧地,已经是这副模样。花炕尚在,孤零零地在窗边。李奉恕站在炕边沉默,王修静静等待。

李奉恕伸手一指窗:“那天我睡到半夜,突然听到金戈声。起来扒着窗一看,黑漆漆的夜里,到处是灯笼。”

王修心里一咯噔,成庙夺……继位那天?

李奉恕一撩前襟,跪在空荡荡的花炕上,膝行几下,双手扶着窗棂,隔着拼玻璃花窗往外看,神情那么专注。王修心里一叹,他知道老李在看什么。李奉恕在看已经无法回头的岁月。

成庙是被朝廷默认的。王修心里一阵一阵凉,他从来不敢深想。李奉恕跪在花炕上执着地往窗外看,肌肉绷起,拉扯伤口,却全然不知道疼。

七年以前的李奉恕,就是这么趴在窗边,看着一夜的巨变。

王修站在炕边,一只手轻轻落在李奉恕肩上。

李奉恕平静地看着窗外,天光映不进他的眼睛。

“他给我做了很多木制的小玩意儿,我逃去山东一样都没带。其中最好的一个叫水戏,像个笔洗,一按机括喷出水,放几颗圆球在水柱上,起起伏伏像跳舞。那是我生辰时他送我的。他可能是觉得我不要了,陪葬了。”

王修轻叹。

从旧居往外看,满目冬日凋零。春天还回来,只是有些人,再也看不见。

离开昭俭宫,向北直走,终于穿出廊庑重殿,气韵一下顺畅。大本堂直对着东三殿,方便皇子们读书。李奉恕大笑:“李奉恪没少揍我。讲师都不管我,李奉恪亲自来,背不了书就要挨打,李奉恪长得瘦弱,下手可狠。”

皇帝陛下平时不大来大本堂了,一般在南司房念书。今天不知怎么想起来要到大本堂来,直接撞到摄政王。他很高兴:“六叔!”

小孩子奶声奶气,萧瑟冬风里总算有一丝软绵绵的温馨。李奉恕笑:“陛下。”

皇帝陛下冲过来,很兴奋地看李奉恕,他很久没有被抱着。王修忍不住出声想解释李奉恕身上有严重的伤抱不了陛下,李奉恕先弯腰一把抄起皇帝陛下。王修全身一激灵,一瞬间头皮发麻。小胖子开心地扑腾,李奉恕毫不在意。皇帝陛下搂着李奉恕的脖子:“六叔声名大振,军心也大振。日后胡人听见六叔威名,便不敢南下牧马!”

李奉恕面色发白,但神情自若:“陛下,现在不到喝彩的时候。紧要关头还在后面,臣绝对不会松懈,迟早为陛下平定边患,固守江山。”

皇帝陛下蹭蹭小脸:“谢谢六叔。”

李奉恕低声笑:“不敢。臣分内之事。”

跟在皇帝陛下后面的富太监显然知道李奉恕身上的伤,表情很不忍:“陛下,南司房先生在等。”

皇帝陛下小小叹口气:“好吧。”

李奉恕把他平稳放到肩舆上,仰脸看皇帝陛下。皇帝穿得多,毛绒绒的皮裘团团拥住嘟嘟的小脸,可爱至极。李奉恕看了半天,也没找到这肉呼呼的小脸上哪儿有他哥的影子。传承有点奇妙,李奉恕自己就不像景庙,跟成庙也不是很像。道理来说,皇帝陛下应该有一对跟成庙像极了的眼睛。李奉恕瞧那黑黑圆圆黑龙晶一样的眼睛,也真……看不出来。

忽而想起那个梦境,李奉恕心里一动。皇帝陛下十七八是什么样呢。

是不是会像成庙了呢。

李奉恕抬起手亲昵地一刮皇帝陛下的肉呼呼的小脸蛋。

王修目送皇帝陛下肩舆,还是忍不住:“老李,你身上的伤……”

李奉恕答非所问:“大本堂再往北,就是文华殿。内阁值守之处。”

王修焦急:“老李咱回家吧!”

李奉恕一抬手:“去看看。”

王修一愣,李奉恕回头看他:“向来是内阁跑去武英殿找我麻烦,我怎么不能来看看他们。归京一年多,是时候看看老几位了。”

内给正在统领户部核算钱粮赋税,算盘声堪比过年的爆竹。陈春耘也在,天津银子入库完毕,账本送进京。户部仓科刚在福建出过大岔子,换了一批人,内阁亲自盯着。陈冬储算账算了一晚上越算越精神,有银子他两眼就冒光。

李奉恕抬脚进来,内阁几个阁老一惊,连忙行礼。李奉恕笑道:“打扰众位卿忙公务了。孤是来看看,南大仓核算如何?”

何首辅回答:“扣除军粮,等四川来的赋税入库,可以兑出赈灾粮。”

连年欠收,不光南大仓,更南方的几个仓也全是坏账。

太宗皇帝立内阁便是为了分理庶务,这几百年下来渐渐忘了内阁初衷,摄政王倒是物尽其用了。何首辅也的确堪用,李奉恕对他算有好感。刚归京他问辽东赋税,只有何首辅脱口而出,答得头头是道。

内阁刘次辅倒了,照例要廷推。金兵一来,又推迟。摄政王不像着急的样子,就这几个人用着挺顺手。

“赈灾粮一五一十算出来,到辽东也要核账。曾芝龙带来的银子精准到毫厘,涓滴归公。陈驸马已经在计算宝钞发行的数量。”

陈驸马曾经认真考虑用粮做备本钱,但是粮食收成起伏波动太大,又不是久存之物。金银也可选,陈驸马偏向用金,曾芝龙拉回五条船的银子。来源五花八门,倭国的墨加西亚的泰西的南洋的,曾芝龙声明自己只是友好通商赚来的不是抢来的。陈驸马一嘬牙花子,曾芝龙真够舍得下本的。

用银还有个问题,大晏不产银,银子产地在别人手里,这在将来绝对是个隐患。现在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因为用银收税由来已久,宝钞用金,交税还得兑换一层,免不了刮平民血肉,陈驸马为了保障宝钞流通,不得不考虑这个问题。

摄政王坐着听阁老们汇报,看到陈冬储,笑一声。王修站在旁边,拿出一本奏折放在桌上。摄政王用手指点点奏折:“你的折子我看了。关于平抑物价演说货赀的部分,非常精彩。”

……屁,你压根没看。王修暗暗翻个白眼儿。陈家兄弟到鲁王府讲课时还没研武堂呢,李奉恕就有各种理由出城训练,留下王修听讲,让王修听明白了再讲给李奉恕听。王修于商贾之事上都颇有心得了,李奉恕拢共也没听他讲几句话。陈冬储上书陈述物价以及宝钞发行建议,还是王修看了,细细讲解。李奉恕闭着眼听,王修也懒得去确定老李是不是听睡着了。合着听明白了?

陈驸马长揖:“殿下厚爱,臣并没有做什么。”

摄政王还是点奏折:“说吧,谁写的。”

陈驸马沉默,王修一挑眉,摄政王道:“我不是不相信你的能力。只是你的阅历,远远没到这个程度。这奏折,到底谁写的。”

陈驸马跪下,非常平静:“臣的确没做什么,臣是代人上书。执笔之人其实是……乔之臻。”

摄政王一声冷笑。

陈驸马不敢看他,大声道:“殿下,臣只是觉得乔之臻写得有道理,眼界又开阔,比臣强多了,所以才这样做。臣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但是道理不折,殿下还是应该看一看。”

摄政王站起就走,王修立刻跟上,对陈驸马悄悄一挥手:起来吧,没事儿。

户部依旧大珠小珠落玉盘地算账,内阁协理庶务调整军粮,何首辅跟出来,摄政王站在文华殿外,声音不高:“与蒙古互市,要准备了。能开成么。”

何首辅点头:“殿下下了决心,便能开成。”

摄政王看他半天,最后还是笑了:“多劳何卿。”

离开皇宫,摄政王头也没回。他不会再做噩梦,也不会再梦到成庙。

时光无情,该离去的,亦早已走远。

不必流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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