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福王被寸磔, 两万皇族被李鸿基处死刑囚, 或充作奴隶。到处是哗然的声音,原来皇族也可以跌落泥淖,原来皇族的骄矜也不是天赐的,原来皇族——这么多啊?
李闯王干得好。
粤王李奉念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进宫, 走向武英殿。鲁王李奉恕坐在武英殿, 听到老九那一深一浅的脚步声。太医说老九的腿好不了了, 瘸一辈子。李奉恕看不到老九, 他想象老九得是个什么表情。
河南那群皇族于北京皇族而言是陌生人, 北京皇族大部分于燕王一脉而言也是陌生人。这个庞大而枝繁叶茂的家族倒真是“瓜瓞绵绵”,从太祖算起,用血脉串联成的“亲缘”似有若无,平时找不着, 突然抽冷子就扯一下五脏六腑。
御前听政刚刚散去,粤王来晚了。他失态了, 站在武英殿喊了一句:“六哥!”
王修站在摄政王身边, 看见粤王惨白惨白的脸,血色褪尽,张皇失措。摄政王站起,慢慢一步一步走向粤王。粤王直愣愣地看着摄政王, 突然一惊。摄政王面对着他, 伸出手一拍他的肩,下死力握住, 低声道:“天下不安,四海不平,福王是蝼蚁,你我又算什么?”
粤王吓懵了,摄政王威严肃杀的表情像是远古的神,生死不仁。粤王一瞬间不知道是不是庆幸,被老六困在北京。有老六在,起码北京……北京……是安全的吧?
粤王崩溃地流泪:“六哥,以往兄弟有做得不对的,您多担待。只是我担心我在广州的几个孩子,能不能让我家眷也来北京?”
摄政王沉默。粤王急得用拐杖敲自己的腿:“六哥,兄弟腿已经这样,这辈子什么都图不着也不想图了,唯独放心不下几个孩子。宗人府刚刚批了正名,我都没叫过他们……”
粤王感觉到肩上的手收回。鲁王体温比常人高,肩上沉重的热力突然消失,粤王在伏天里感觉到森森凉意。粤王只想自己的孩子也来京,起码能得鲁王庇佑。他求救地看王修,王修低眉顺眼垂首而立。
“为什么要来京?”
粤王乞求:“希望能得六哥庇护。六哥,六哥!”
藩王及子女非传召不可入京,否则视同谋反。几个月前粤王敢不等传召就进京,然而今非昔比。鲁王要他全家的命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摄政王面无表情,粤王的心跌入深渊。
半晌,摄政王声音深沉平和:“皇族的骄傲不能被践踏。皇族的血脉也不能被断绝。是不是?”
粤王心情大起大落,此刻只犯傻点头:“是,是。”
摄政王微微一笑:“送你嫡子过来。”
粤王心倏地从深渊被捞出来,在悬崖边上苟延残喘垂死挣扎:“六哥,我家眷……”
摄政王声音一冷:“你粤王阖家老少大动干戈往京城搬,为什么?广东也保不住了?”
粤王立刻:“六哥别生气,兄弟一向是个糊涂人。那,那我的嫡子怎么召入京……”
摄政王转身走回宝座,慢慢坐下:“你上书。”
粤王长长一揖:“多谢六哥,弟弟这就回去拟书乞请。”
河南福王被抄没全家这事,让李奉恕在书房坐了一宿。王修心疼得差点骂他,他又没见过什么河南福王,而且外地皇族多特么不是东西还是老李告诉他的。河南光山布,跟松江布齐名,结果如何?客商慕名而去,皇族也慕名而去,敲诈勒索设立钞关,光山县整县的人都跑出去逃荒。干出这种滑天下之大稽事情的人,也值得李奉恕自虐?
老李抬起迷茫憔悴的眼睛,低声道:“想……想喝鱼汤。”
王修擅长炖奶汁鱼汤。倒不是真用奶汁炖鱼,是把鱼汤炖的纯白如乳,鲜而不腥。平日里王修懒得动弹,心情好才给李奉恕炖。自李奉恕目盲之后,一想喝王修马上就弄,挑鱼杀鱼都亲自来,不假人手。
王修的心一抽一抽的:“我这就做。你去睡一会儿?”
李奉恕摇头:“还要去上朝。”
王修道:“不去也没事儿,你平时不也爱去不去的?”
李奉恕笑:“我等一个人。”
河南皇族被灭族,皇帝陛下愤怒。李鸿基杀福王用的是寸磔,这是杀给朝廷看的,给高若峰报仇。今日是福王,明日不知是谁。或许就是皇帝和摄政王呢!皇帝陛下小身子发抖,他捏住摄政王的衣襟:“六叔,我要抓到李鸿基。”
摄政王低声道:“这是臣的错,臣一意孤行不听谏言,强迫白敬押着高若峰立刻回京。若是令白敬彻底铲除穷寇,河南和四川不至于此。”
小皇帝严肃:“四川告急,消息从蜀地传入京已经耗费许多时日,现在不知境况如何。重庆巡抚已经成仁取义,不知道秦赫云扛不扛得住张献忠。只是苦了蜀地人民,无辜受戮!”
摄政王道:“陛下说得对。”
小皇帝握住拳头:“太祖说‘天下无收则民少食,民少食则将变焉,变则天下盗起’,如果天下都吃饱呢?是不是不会再出杀戮?”
摄政王搂住小皇帝,拍他小小的背:“所以,还要看陛下的。陛下用心读书,平安长大,江山社稷才有指望。”
小皇帝振奋:“这就去大本堂读书。”
王修看着小皇帝吧唧跳下御座,斗志昂扬地去读书了。摄政王坐在武英殿不动,王修站在一旁,也不动。他是他的眼珠子,他知道。
倒是没等太久,武英殿外面响起一瘸一拐的声音。王修恍惚,原来,是等粤王?
粤王第二天御前听政时上书,山高路远,甚是思念儿子,请求自己的嫡子入京。
小皇帝看摄政王,什么意思?怕广东也闹民变?
摄政王垂着眼睛:“粤王怜子,其情可悯。这样一说,孤想起太祖时在凤阳建武学,藩王子弟全部要到凤阳习武读书,备选太子幼军。如今陛下驾前仍需戍卫,不如恢复祖制,各地藩王送嫡子入京,一起习武读书。即可伴驾御前,又可知书上进,不至于作为皇族,却荒废了学业。”
王修垂着脸,暗地里眉毛一挑。
这是我告诉你的!
他转念一想,难道李奉恕在书房坐了一宿,就是在想这个?王修不得不心惊,从金兵围京到仁祖皇陵被毁到现在河南皇族族灭,李奉恕似乎一路都在应验着四个字:
不破不立。
王修心里狂跳,他不知道是被谁吓着了。被自己的大胆臆测?被李奉恕这一路的艰难竭蹶披荆斩棘?还是……被天意?
王修暗暗攥了手指。
“研究兵务学问日盛,兵学家日繁。太祖时儒学武学并重,现在看反而是民间人士有远见,皇族武学竟然日渐荒废。河南福王几无自保能力,孤不得不恢复太祖时凤阳武学,教养保护皇族血脉,诸位卿,你们说呢?”
皇族的事,朝臣其实也懒得多管。摄政王把这些藩王的嫡子扣在北京当质子倒也好,让这些皇家无赖收敛着点。大晏爵位继承有个大问题,嫡子继承不降爵,否则河南哪儿来的两万皇族!也有好的,没有嫡子算无后,整个王爵要被收回。河南倒了大霉了养了那么多皇族,皇族俸禄一直是朝廷的糊涂账,更是沉重负担。李鸿基不抄不知道啊,仅河南一地竟然就两万多。
摄政王微笑:“如此,便定下了。”
摄政王设立凤阳武学,下令各地藩王送嫡子入京。若是平时,摄政王下这种命令恐怕没人会理,福王被灭族,各地藩王人心惶惶,陆陆续续竟然真的有人往京中送孩子。
周烈兼领凤阳武学,一脑门子官司。他是世袭卫所士兵,没进过真正的武学,急得脑门冒汗。习武要的就是掉皮掉肉流血流汗地吃苦,这些骄矜的皇族子弟可不是来吃苦的。周烈越想越绝望,摄政王怎么想起来让他兼领凤阳武学的。他一接到这个命令,顶着大太阳往研武堂跑。能推则推,他已经被京营弄得焦头烂额的了。周将军满头汗大步流星往鲁王府书房走,书房里没其他人,除了一个罚坐似的年轻人提着毛笔,板着脸,随时待命。周烈正冒火,迎面一看这个年轻人,愣一下,这是谁啊?年轻人直板板站起,作揖:“周将军。”
周烈恍然大悟,这不是何首辅外甥赵盈锐么?是……挺丧的啊……
周烈一声笑没忍住,赵盈锐看他,周烈努力把笑声的尾巴转化成咳嗽,清清嗓子:“殿下呢?”
赵盈锐自恃庄重端方,一本正经道:“殿下正在后院查看菜地。殿下吩咐我在研武堂值守,如有人来记录所有事宜。那么将军您有什么事?”
周烈挠挠头:“不用了,我去后院。”
王修抬脚进来:“周将军来了。”
周烈脸上冒汗,也顾不上赵盈锐:“王都事,我接到凤阳武学的命令。我如何能兼领武学?我担心能力有限,京营没整好,武学也没弄好……”
王修袖手:“你知道儒学么。”
周烈一愣:“嗯?”
王修淡淡道:“儒学中启蒙师讲师座师,同学同窗同科同榜,全都是关系。你觉得武学里呢?”
高级军官少,武举考试时办时不办,军官中的同窗关系倒真是不显。
王修慢条斯理:“你是不是害怕应付不来皇族?真正掌管凤阳武学的肯定是摄政王殿下,谁敢在他面前造次?凤阳武学不光收皇族,一应贵族和优秀平民也收,有好苗子,可着你的京营先挑,你还有不满?”
周烈头痛:“那讲官?各地总兵都在驻地,难道找一些纸上谈兵的儒生来……”
王修冷笑:“找研究兵务的儒生有什么不行,先会纸上谈兵,再说沙场谈兵。武官讲师大概也是轮值的,谁回京述职谁来讲。武举虽然稀罕,不是也有个现成的?”
周烈看王修:“你……该不会是说……”
王修点头:“邬双樨。”
周烈沉默,王修道:“你敢再举荐他一次么。”
周烈下定决心:“他到底是个帅才,我不能不惜才。既然王都事这么说了,我再举荐一次也无妨。”
王修点头:“多谢周将军。”
赵盈锐还在书房里罚坐,这是他第一次来研武堂,一丝错都不能出。他清楚自己是谁的外甥,但是他也是朝廷的官员。奉国以公,事君以忠,不管殿下信不信,他读书读的就是这个。
可是王都事和周将军说话,全都没避着他。
他暗暗想,天下兵事频繁,摄政王需要将才,所以设立武学武科。若是仿照儒学,摄政王这是一把薅住了所有将要出现的将星。
赵盈锐禁不住战栗,他很兴奋,胸怀激荡,豪情万丈。赵盈锐偷偷研究兵学,同窗们也在研究。天下不稳,战事四起,摄政王锐意改革,军队里到处需要人。大丈夫应效法班超,投笔从戎,“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
赵盈锐心情激荡完毕,不得不转回神面对事实,他可不就是伺候笔墨纸砚的。读书读了这么多年,手无缚鸡之力,除了抄抄写写,实在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赵官人端坐着,默默地……真正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