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雄军, 南京驻军, 以及榆林太原两地驻军在子午谷合力围剿叛军,俘获两万多人。
子午谷一役过后,谷口出尸体堆积如山,大部队无法进入,必须先清理尸体。
兵部右侍郎白敬擒获叛军首领高若峰, 即日押解进京。
邬双樨领人返回傥骆道去救掉队的关宁铁骑。傥骆道里倒着关宁军的士兵和马匹全部头朝北, 在瞬间死去。极限行军, 加上翻山越岭, 倒头一摔, 再也无法醒来。祖松倒在傥骆道中段,邬双樨找到他,他尚有一息。
邬双樨背着祖松,祖松奄奄一息道:“摄政王, 这下相信我们的忠诚了么。”
邬双樨沉默。
白敬想彻底铲除李鸿基,可是摄政王下急令命他必须马上返京。走之前清理子午谷, 否则西安恐有疫情。闯军的俘虏彻底没有了战斗力, 天雄军围个圈,他们密密地蹲着,温顺而恐惧。
白敬站在天雄军外看被俘虏的叛军士兵。谈不上士兵,只是种地的农民, 拿的柴刀锄头, 干枯如柴,目光惶惑迷茫, 如同待宰的动物。他们曾经寄希望于闯王,他们希望闯王进西安,为此他们可以悍不畏死。陆相晟捆着高若峰默默走过去,他们蹲着,仰着头,默默看着。
闯王被抓啦。
不知是谁低声道,我想家……
连绵不绝的抽泣声低低泛起,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汇聚成巨大漩涡。
他们离家太久了。
白敬一瘸一拐走开。
陆相晟心里想着右玉滚滚的麦浪。今年右玉收成竟然还行,他惦记着回去继续抢收。陕西的饥民一直一直往右玉跑,一样干枯如柴。他们当麦客,没命地帮主家收麦子,只要一口吃的。
陆相晟没敢问白敬想要拿这两万人怎么办。
高若峰被捆着,坐在地上。白敬拎着一壶酒走过来,在高若峰对面盘腿席地而坐。白敬让守卫的士兵把高若峰松绑,把酒壶递给他。高若峰举着酒壶一饮而尽。
白敬没有表情:“进京之前,你会被拔舌。”
高若峰看着白敬,笑起来:“皇帝恨死我了。挖了皇帝祖坟,不亏。”他晃晃酒壶,低声道:“好酒……是我们的秦酒。”
白敬观察高若峰,用手指抚摸眼上缚着黑纱,然后扯了下来。左蓝右碧的眼睛,受不了日光,微微一眯。高若峰一愣,他们缠斗厮杀这么多年,大概第一次这么仔细地打量对方。他们不是朋友,却最了解对方。
高若峰攥紧酒壶:“还是我们秦酒好,又香又烈。”
他家乡的酒。
高若峰笑:“终究是落你手里了。其实在汉中那次,我差点就被你捉了。白侍郎,那次你去哪儿了?”
白敬没有回答高若峰,他们全都知道。
圈俘虏的地方顺着风飘来哭声,越来越清晰。高若峰怔怔地听着,白敬平静地看他,终于在他的眼睛里看到眼泪,而且一发不可收拾。
“你们……俘获了多少?”
“不少。”
高若峰低声问:“白侍郎见没见过饿死的人?见没见过?身上没有肉,只有一层皮,一拉特别长。”他并不是要白敬回答,癫狂地自言自语,“若是还有一口吃的,能活下去,他们不会跟着我离开家乡。反正怎么都是个死。白侍郎见没见过易子而食,换着孩子吃。人肉煮熟了也是一锅肉,朝廷拿我们当畜生,我们自己也做不成个人!”
白敬沉默。他见过,见过很多。
高若峰咬牙切齿:“白侍郎,朝廷拿你当人吗?要抓就抓,要杀就杀,没死就接着用,你可真是又忠诚又顺从,可是值得吗?”
白敬的眼睛终于受不了日光,重新缚上黑纱。他从头到尾都很平静:“若是区区我个人利益得失,便谈不上值不值得。若说忠顺,逆命而利君谓之忠,君正臣从谓之顺。以忠顺奉国奉君,我所奉正道,九死无悔。”
高若峰大笑:“你不惜逆命而利的‘君’,真的正吗?君正,为何会有我高若峰?”
白敬又递给高若峰一只酒壶:“我所奉之道,你看不上。你犯上作乱,我必除之。你我缠斗这么多年,最后到底也不是朋友。”
哭声越来越大,夹杂着陕西小调。俏皮的歌词描写家乡,带着哭腔唱得无比苍凉。说到底,不过是为了活着。种地是为了活着,反出家乡也是为了活着。
高若峰闭上眼,终于还是问了:“白侍郎,这些人你打算怎么办?”
白敬微微垂着脸,眼上缚着黑纱,让人琢磨不透他的表情。高若峰绷紧身子,恳求地看着他。白敬手里攥着红色同心结,他想着《屯田议种疏》,想着右玉。
“除了进凤阳那些,其他人我可以保。”
高若峰坐在地上,瞬间委顿下去。面对白敬强撑这么久,这一刹那他终于承认自己的狼狈和无奈。他已经是阶下囚。
高若峰喃喃自语:“还是要听诸葛丞相的话呀。子午谷不能走。”
白敬吃力地站起,弯腰伸手,稍一犹豫,轻轻拍在高若峰破破烂烂的肩甲上。
高若峰声音嘹亮,坐在地上大声地唱着。白敬背对高若峰,一步一步走向圈俘虏的地方。衣衫褴褛人们羊一样恐慌地看着白侍郎,白侍郎问他们:“你们想回家吗。”
叛军们傻乎乎地看白敬。白敬声音上不去,只是依旧很坚定:“你们,想回家吗。”
呜咽声终于变成嚎啕大哭,在酣畅淋漓的哭声中,只有一个人还在唱着歌。高若峰恣意地唱着欢快的陕西小调,大豆高粱米,麦浪黄土地,他再也回不去的家乡。
大晏,将有三四年的太平。
大晏第一次的胜利,研武堂第一次胜利,白侍郎活擒高若峰。北京都轰动了,谁都没想到病恹恹的白敬真的能办到,参白敬通敌“打活仗”的人更不能相信。
纵横十年的高若峰,被抓啦?
小皇帝刚一听到,以为自己在做梦,完全没办法相信。太后喜极而泣,富太监跟着抹眼泪,小皇帝就是不信,死活不信:“宣摄政王进宫,宣摄政王进宫!”
摄政王立刻进宫,研武堂知道的比朝廷早,小皇帝对摄政王哭:“六叔,高若峰真的被白侍郎抓住了?”
摄政王半跪在小皇帝面前:“是的,陛下,白侍郎擒获高若峰。”
小皇帝大声痛哭,小孩子哭得肆无忌惮,声音特别惨。摄政王搂着小皇帝,小皇帝不单是在哭,简直是在呐喊,喊得嗓子冒血。
列祖列宗!你们看着啊!
摄政王抱起小皇帝,紧紧箍着,安抚他,让他平静下来。小皇帝哭得抽抽,摄政王按着他小小的背:“富太监,马上召集御前听政。”
臣子们跑到武英殿,人人都是一脸掩饰不住的难以置信。帝国太久没有胜利的消息,灰头土脸这么些年了,几乎成为习惯,白敬石破天惊一下子大胜。
小皇帝声音嘶哑且坚定:“白卿实乃国士。”
摄政王面上却不见喜色。他缓缓问:“诸位卿,孤曾经问过,为何会有高若峰?谁现在能回答孤?”
高若峰是被白敬捉住的,更是被研武堂捉住的。研武堂是谁的?再傻都该看出来了。臣子垂首,目光向下。
摄政王不指望他们回答,所以他自己回答:“天下无收则民少食,民少食则将变焉,变则天下盗起,虽王纲不约,致使强凌弱,众暴寡,豪杰生焉。”
小皇帝看摄政王。他知道这句话,这是太祖说的。后面还一句摄政王没说——“自此或君移位,而民更生有之。”
饥饿迫使平民造反,王纲废弛,天下大乱,皇帝换人。
他们李家,就是这么起家的。
“太祖说得对,若是没有饥民,也便没有高若峰。”摄政王冷笑,“说来说去,还是孤之罪。孤未能详察陕西,以至于灾情迁延,饥民呼号而死道旁。陕西现在到底什么样,孤竟然还是一无所知。”摄政王声音愈发冷下去,“山西布政使乞身辞官归乡,准了。白敬上书请求巡抚陕西,孤也准了。是时候有个人,好好跟孤说说陕西到底怎么了。”
内阁,朝廷,这一次终于没有任何异议。
白侍郎得胜归来,押解高若峰归京。进京之前,白侍郎特地谒见成庙陵。白敬穿着端正肃穆的红色公服,披麻戴孝,一撩前襟,跪在成庙陵前。
“臣,回来复命。臣……来迟了。”
天雄军押着叛军中算得上“军官”的一千人进京,献俘于午门之下。摄政王抱着皇帝登上城门,居高临下,对着惊惧得站不住的俘虏。
摄政王看不见,他只是抱着皇帝陛下,低声道:“陛下,你看着他们。这是你的俘虏,你来裁决。”
皇帝陛下看到了高若峰。高若峰跪着也仰着头,直直地瞪向城墙。他没看皇帝,他在看摄政王,他没有舌头了,张开空荡荡的嘴,用口型微笑:
你李家,要完了。
摄政王感觉到怀里的皇帝不对,蹙眉:“陛下?”
小皇帝冷静:“没事,六叔。”
小孩子用黑黑的纯净的眼睛,对高若峰一笑,对瘫成一片的俘虏一笑。
除了高若峰,皇帝陛下赦免所有人。
高若峰罪大恶极,凌迟处死,一千五百六十刀,一刀都不能少。行刑时北京的百姓都去看。高若峰从头到尾,一声不吭。
行刑到最后,高若峰已经没有人形。负责维护秩序的京营军官发现有很多百姓偷偷地往地上倒酒。他们告诉周烈,周烈长长叹出一口气,什么都没说。
你我战死后,不知能不能得一壶酒。
天雄军成军后,第一次进京。京营和山东轻兵都经过皇极门,陆相晟上书,希望也过一次皇极门。摄政王低声问皇帝:“陛下,你同意么?”
小皇帝点头:“日后帝国精锐,都要来皇极门让朕看一看。”
天雄军进皇极门,不像轻兵营毫无准备,也没有京营那么慌张。经过沙场锤炼的天雄军带着浓重的血腥和杀伐之气站在皇极门下,高声欢呼:
“大晏万岁!陛下万岁!殿下千岁!”
天雄军的欢呼震动京城,鲁王府都听得到。白敬一归京就倒了,太医院的大夫过来会诊,白敬躺在床上,微微听到紫禁城那边传来的声音,睁开眼睛。王修坐在他床边:“殿下已经下令,白官人今后是中军都督,兼陕西巡抚。白都督。”
白敬面无血色地:“王都事,其他人呢?”
“白都督上书中说得很详细,摄政王全部有赏。”王修顿一顿,“白侍郎是问关宁铁骑?放心吧。”
白敬艰难一笑:“臣谢恩。”
“白都督身体欠安,巡抚陕西的事情可以缓一缓。”
“我这几日便走。我必须……把那两万人,领回去。”白敬闭上眼,又睁开,这一回,却是真的笑了:“王都事,大晏能太平三四年。殿下要跟老天抢时间,我等自然也是。抢得过老天,自然一切都会好。”
王修握住白敬的手,听着天雄军的声音。轻兵营,京营,天雄军。下一个,又是谁呢?
天雄军的欢呼隐隐约约,绵绵不绝地回荡。一个高个子英俊军官穿着崭新的火红麒麟赐服,慢慢走在北京的胡同小巷中。他在一处门口停下,轻轻敲门。
门里应着:“来啦。”凌乱的脚步声,还有撞到什么上面的哎哟声,最后停在门口,冒冒失失双手一开门:“谁啊?”
英俊的将军微微一笑:“傻狍子。”
我来你家干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