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修对着曾芝龙微笑。
曾芝龙对着王修微笑。
他们两个用铳托相对,宗政鸢总觉得他们随时会调转铳口给对方一下,所以他默默地把白敬拽到自己身后。
曾芝龙脖子上被摄政王扎穿了皮肉,血染白色领巾,骄傲的花朵一样慢慢盛放。曾芝龙手没放下,木托瞄着王修:“王都事。”
王修手里的铳托瞄准曾芝龙:“曾官人。”
曾芝龙手里的火铳做工精美,弯把木托镶嵌宝石,在阳光下一晃一晃。王修手里的火铳几无修饰,也无镶嵌,木弯把就是个木块,勉强有些打磨。
曾芝龙道:“到底是天朝华夏,太平盛世时,人心宏拓,眼界阔大。可惜就是不往外看一看。”曾芝龙手中火铳一旋转,铳口正对王修:“王都事请了,我的火铳,是三眼的。”
王修一挥手,让所有人都别动,尤其是老李,老实呆着。他也潇洒一转火铳,铳口瞄准曾芝龙:“曾官人客气。虽然我的火铳是单眼,所以射程与火力全都足够。毕竟要杀人,一下也就是了。”
两把火铳,造型对比更强烈。王修的火铳外形朴拙完全没装饰,一个能杀人的短棍子。曾芝龙手里真正从泰西宫廷里带出来的火铳鎏金描银镶宝石,奢侈华贵。两人端着枪瞄准对方,全都,微笑。
“曾官人说得是,如今大晏鼎盛太平,晏人是该多闻而择,多见而识,然而却要一以贯之,这个‘一’便是中央华夏。曾官人问殿下自己是华是夷,问殿下做什么?要问曾官人自己。心在华为华,心在夷为夷,曾官人心在哪里?”
曾芝龙眼睛微微一眯:“我心自然在华,只是殿下不信,王都事不信,没人信。”
王修逼近一步:“在心,亦在行。世宗三十三年五峰船主王直部下引导倭寇一万多人驾船一千多艘登岸舟山象山,进犯浙江劫掠巨浦海宁崇德德清,围攻杭州,血流数十里外汇聚成川。曾官人怎么看。”
曾芝龙瞄准王修,也上前一步:“非我如何看,《倭变事略》说,‘王直始以射利之心,忘中华之义,入番国以为奸。勾引倭寇,比年攻劫,上有干乎国策,下遗毒于生灵’,是为恶贯滔天,神人共怒,万无可赦。然而徐文定公在《海防迂说》中也提到,‘王直向居海岛未尝亲身入犯,招之使来,量与一职,使之尽除海寇以自效’。我非王直,如何对王直,那是君主的事情。君主本人足够明智,当然就有足够的决断!”
李奉恕一愣,徐文定公还说过这个?
王修前进一步,略略偏脸,铳口瞄曾芝龙的眉心,喉咙——
“朱九德亲历倭变惨相,耳听目睹,字字皆是真血。徐文定公远在京畿,自可说王直未曾‘亲身入犯’,我竟不知与‘部下入犯’有何区别。即便量与一职,也只是‘或可’除海寇。王直心不在华,亦不在夷,只在利。今日为了走私劫掠生灵涂炭,明日亦可为了官爵厚禄背主弃德!”
曾芝龙抿着嘴向前一步,与王修的火铳同时顶住对方的心口。曾芝龙狰狞微笑:“王都事说得是,《自明疏》毫无用处,论迹不论心,王直若真能奉国靖海,也不用什么‘自明’,我这便记下。”
王修咬牙跟着笑:“曾官人心向大晏,我也是明白的。这样火药后装三眼铳,得来必定非常不易,也能想到献与大晏,这份心意难能可贵。毕竟海商献铳,曾官人是第一个。”
王修和曾芝龙对视,手中的铳死抵着对方心口,火药弥漫,一触即发。
李奉恕伸手把他俩的铳掰下来:“行了。”
皇帝陛下一早起来,罕见地精神不错。富太监这几日看着,隐约觉得曾家的小子好像有点辟邪的作用,伴驾以来,皇帝没有夜惊,用膳也爽快。早上太后身边的管家婆过来问安,富太监细细地把近况说了。管家婆心酸叹气:“圣人也是难……”
富太监看宫侍们伺候皇帝和小曾官人洗漱,拉着管家婆低声道:“寿阳大长公主殿下进宫了么?”
管家婆点头:“昨天夜里便来了。殿下进宫,圣人心里能松快点。”
曾森没给人这么伺候过,非常不舒服。他自己刷牙洗脸换衣服一刻便好,七七八八一堆人挨个在他脸上抹一下算伺候过,活倒腾一个时辰。所以曾森反抗,谁也不许近身,自己利索地把自己收拾爽利了,然后赶走给皇帝系衣带的宫女,亲自帮皇帝陛下系衣带。皇帝不解:“你在做什么?”
曾森板着脸:“人多,不舒服。”
用过早膳,内务府送来工部做好的各色船的模型。皇帝陛下对航海很有兴趣,命工部照做一些小船模型来。工部做得精妙,一艘艘只有皇帝陛下手掌大的海船,桅帆桨都栩栩逼真。
这些船曾森倒是都认识,不知道汉语怎么叫,跟皇帝陛下说西班牙语的名称。大方桌面铺着海图,曾森把模型一搜一搜摆上去,列成一个船队,旗船面向皇帝陛下,曾森晃一晃船帆。
皇帝陛下惊奇:“这又是为什么?”
曾森严肃且恭敬:“致敬陛下。”
巨大的船队密密麻麻压着海图上的海域,几乎看不到蓝色。大晏不光疆域广阔,海域更是接着天。皇帝陛下仿佛真的看到这样辉煌的船队在大洋面劈波斩浪,拓海开疆,心里一动:“等卿长大,朕封卿为靖海王。”
富太监连忙出声:“陛下!”
皇帝神色庄重:“朕知道,帝王一言九鼎,金口玉言。这并非儿戏,只盼卿以后能肃清海寇,平靖海洋。”
曾森眨眨眼,也不知道他听懂没。不过无论皇帝说什么,他都不会有异议,并且,执行到底。
李奉恕手里拿着两把铳,掂一掂。一把精美,一把粗犷。
“卿的苦心,我当然都知道。一把泰西铳,精致繁复,三眼齐发,决不可小觑。大晏自己的铳虽粗犷,贵在火力更佳,各有所长。”
他把火铳向后一递,递给宗政鸢。宗政鸢立刻拿着两把火铳,面色微沉。曾芝龙眼睛跟着那把粗犷的火铳走:“只是不知道咱们的火铳是哪位高人做出来的?”
王修平复心情,声音温和:“说起来,也是个有趣的书呆子。姓李,殿下的堂弟。”
李奉恕想起李在德,看宗政鸢:“李在德在登莱修火器如何了?”
宗政鸢道:“大连卫的船只分批次到山东,已经抵达三批。李巡检上书要求留在登莱检查这些火器。”
李奉恕把手里的枪插回兵兰,长长一叹。这才是他最心烦的。
辽东。
摄政王要求大连卫水师渡海去山东,什么意思太明显了。第一批船走得时候人心就浮动。
王者降罪,责罚,都不可怕,最可怕是失去信任。辽东最要命的是非汉族裔太多,甚至还有建州跑回来的汉人。如何证明自己的忠诚。
如何证明自己的心在华不在夷。
旭阳在大连卫港口送了李在德,返回总兵寨。他答应李在德帮忙照看邬双樨,就一定会办到。
进入邬双樨营房前,旭阳略略一顿,把李在德送他的“德铳”配在腰带上,还往前扯一扯,力图显眼。然后,一打帘子,推开营房的门。
邬双樨还是趴着,听见响动,转脸看旭阳进来,目光一下落在旭阳腰间。他一愣,抿嘴微笑。
旭阳面无表情看看他,又看看他的伤口。
“他送你的。”
“嗯。”
邬双樨轻叹:“傻归傻,招人稀罕。”
旭阳默默点头。
两人对着也无话,旭阳转身要出门,邬双樨叫住他:“唉。”
旭阳转回身,低头看邬双樨。
邬双樨趴着,盯着旭阳看:“一直也没问你。你……怎么看鞑靼?”
旭阳也看邬双樨,微微仰起下颌:“什么怎么看。”
邬双樨低叹:“万一开战……”
旭阳就那么站着,伸开手,坦荡荡迎着邬双樨的目光。
邬双樨挑眉,旭阳伸展双臂:“你看我的铠甲。”
晏式甲。
邬双樨笑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论迹不论心。多谢。”
旭阳垂下眼睛,不再说话,转身出门。
邬双樨趴着,自言自语,如果“迹”也没人信了,那要怎么办。
邬双樨没有感染,好得很快。旭阳告辞,返回广宁卫。邬双樨自己找了个由头去大连卫,在港口坐着。他现在落个毛病,总是咳嗽。大夫说是那个带倒钩的箭头钩伤了肺,很难痊愈。邬双樨现在都不想照镜子看到自己。脸上有疤,脚上缺脚趾,肺还有毛病。
他坐在港口,看大海。
磅礴,雄浑,平静,暗流汹涌。
他想那只傻狍子,就在海对岸。不知道在做什么?想着想着,邬双樨大笑,笑得咳嗽,一边咳嗽一边嗔道:“明明是只傻狍子,怎么那么招人,你怎么那么招人,嗯?”
他说话声音不大,仿佛情人间温存时的调情。再大声傻狍子也听不到。海太大了,风一吹,全都散了。
港口的人很好奇这个年轻英俊脸上却又大疤的将军。总咳嗽,坐在海边,什么都不说。第三批船要开走,正好大连卫往登莱送图纸,邬将军询问能不能帮他带一封信。带一封信倒是不难,可是写什么?
邬将军悬着笔在纸上停了半天,潇洒落拓地写了三个字:
都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