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黑甲黑马, 仿佛天神, 俯视众生。
摄政王无与伦比的气势压得面前千军万马寂静,风在飞玄光马蹄下虔诚匍匐打转。摄政王戴着面甲,看不到表情。他深沉的嗓音在风中震动:“周烈,孤要看真正的京营。”
皇极门教阅,秋狝, 全都不是真正的京营。京营和周烈一样, 一只无声无息的虎。忠诚, 安静, 低调, 只在瞬间一击致命。
曾经戍卫京城的煌煌八十万京营,在金兵围城时毫无还手之力。周烈领京营一年,守护京城的巨兽终于重新睁开了眼睛。
“臣无法恢复八十万的辉煌,只能加紧甄选操练, 目前京营三十万,等待您的王命, 随时为大晏出征!”
京营只是总称, 实际上有三大军营,神枢营, 三千营,五军营,以及下辖京郊戍卫所。太宗时是三大营辉煌的顶点,随太宗南征北战,横扫天下。及至后来日渐衰落, 京营仍然称得上大晏最精悍的力量。只是大晏的剑与盾也挡不住营私趋利的心,到摄政王这一代,京郊竟然已经没有京营戍卫的立足之地。周烈雷霆之势清理京郊土地重振京营,刚开始有人参他,后来就没有了。
参周烈,就是参摄政王。
周烈是研武堂里最不显的,却是离摄政王最近的。研武堂里的将军们个个秀出天中风姿卓越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然而研武堂里最出人意料的只有一个人:摄政王。
一年前李奉恕归京,京城鲁王府甚至没收拾好。
一年之后,摄政王殿下一手攥住了九鼎。
真正的京营再一次向摄政王殿下宣誓效忠。神机营,火铳火炮火雷。三千营,火器长枪骑兵。五军营,步卒混骑兵。
旭阳领着三千营向摄政王殿下行礼,马蹄踏起尘土,在余晖中暴起一金色层雾。年轻的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们热血沸腾,他们仰慕武力盖世的摄政王。摄政王简直就是传奇话本里的英雄,他们的本能让他们心悦臣服。如果摄政王是传奇里的英雄,他们,起码就是传奇中一切尘埃落定迎接盛世王朝之前那一章里的铁甲雄兵。他们不会留下名字,但是他们经历了盛世之前的奇迹。
他们确信,摄政王会让传奇成真。
“吾王!”
摄政王似乎是笑了,但是他戴着面甲,面甲挡住人的表情,只剩下神的目光:“旭阳,你知不知道为什么骑兵营叫三千营?”
旭阳大笑:“太宗身边最早的三千蒙古骑兵!”
太宗的骑兵最早只有三千个,全是蒙古骑兵。蒙古铁蹄踏碎所有障碍,为太宗皇帝开疆拓土。再后来骑兵总数达七万人,三千营的名字留下来了。
五军营是步兵骑兵混编。三千营骑兵全是轻骑兵,五军营骑兵全是重骑兵。
神机营开路,三千营突击,五军营碾压。
太宗皇帝当年的赫赫天威,所向无敌。
三千营和五军营过去,神机营开始阅炮。在工部火药厂试炸地,工部巡检李在德戴着眼镜,穿着官服,肃立着,像一株坚韧不拔的小树。摄政王的马在他面前停下,李在德不卑不亢:“神机营基本火药配置,殿下请看。”
炮分为三等,最大的铜发熕火力威猛,二十丈之外铁屑犁地,击中军队则血灌沟壑。缺点就是不易搬动,需埋在地里才能承受它的后坐力,而且发一次必须冷却很久。工部改进,简化铜发熕的掩埋步骤,缩短冷却时间,仍然得经验丰富的炮手才能操作。中等的红衣炮,更灵活的虎蹲炮,可以扛着发射的火药筒。再下来是火铳。鸟铳根据德铳的构造全部改成燧发,后装火药。工部开足马力改造目前也仅仅只能配京营,建铁没日没夜地从福建进京,还是不够。
火铳之后是振星雷。工部称之为君子雷,自守而不退却,并不主动出击但永远以直报怨。振星目前看最大的作用是对付骑兵。骑兵负责突击,骑兵队一旦踏上振星,立刻完蛋。战场形势瞬息万变,突击不成,攻守异势。
“殿下,日后为大晏征战杀伐的可能不是兵部,而是我们工部。”
李在德仰着脸,用大圆眼镜片严肃地看摄政王。工部永远被其他五部压着,被他们瞧不起。但是李在德觉得时间总会证明,军队的战斗力,依靠工部。
摄政王笑了:“李巡检说得对。”
校阅持续到夜晚。京营这只猛兽,终于在摄政王面前震天咆哮。
摄政王在京营帐议,所有把总以上军官人手一份新绘制的辽东與地图。工部巡检队年初到辽东去其中一个任务就是勘测绘制新的與地图。宣幼清所绘地图溶入泰西技法,十分精确。李在德上奏他在辽东检修火器的结果:卫所火器七成能用,总兵寨九成没问题。但太宗皇帝规定的五人一火器达不到。
小广东宣幼清讲解地图,他到过实地,讲解起来无比清晰。萨尔浒时大败有个很大原因就是多数外地军队进入辽东找不到方向,支援关宁军不及时。
周烈命令所有军官背地图,大小细节,了然于胸。研武堂将军全都有,陕西白敬,山西陆相晟,山东宗政鸢,四川秦赫云,甚至在海上的曾芝龙。摄政王命令他们必须研究透彻。研武堂里唯一真的到达过辽东的只有秦赫云。秦赫云参加过萨尔浒,白杆兵损失惨重,无力回天。
秦赫云上书痛陈萨尔浒时的利弊得失,摄政王命令誊抄她的折子,发研武堂所有将军研读。
摄政王命邬双樨讲一讲辽东的兵力。邬双樨把心一横:“辽东兵力不是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心力。辽东士气低迷,已到了不振作不行的地步。”
摄政王看他:“如何振作?”
邬双樨大声道:“请殿下信任关宁军!”
摄政王手指点桌面。邬双樨深深吸一口气:“殿下,军士为知己者效死。”
摄政王笑一声:“可以。”
邬双樨一愣,摄政王手指一顿:“孤信任关宁军。孤信任你。”
邬双樨垂首,长久之后,声音颤抖:“臣……代关宁军多谢殿下。”
周围其他人看不明白怎么回事,旭阳看邬双樨,最后伸手拍拍他的肩。
帐议持续到后半夜,摄政王回城。飞玄光踩着薄寒的霜飞奔回鲁王府。天都快亮了,摄政王黑甲黑马一身煞气站在门口,把门正吓得清醒:“殿下?”
摄政王下马抬脚进王府,径直走向王修卧房。
他站在窗外一看,王修果然靠着床。他推开门,身上携着的霜风涌进,王修睁开眼:“回来了?”
李奉恕的铠甲发出轻微悦耳的声音:“我猜你不好好睡觉。”
王修迟缓地眨眨眼:“没事,反正也睡不着。”他慢慢坐起,披着羊绒大氅帮李奉恕卸甲。黑甲在城外浸透了寒气,王修温柔的气息一靠近,在甲片上一层雾。湿痒攥紧铠甲缝隙,柔软地一抓李奉恕的皮肤。
王修围着李奉恕转,轻声道:“这么冷……你在城外冻了一夜?早上泡个澡祛祛寒?”
李奉恕伸着胳膊,压着嗓音:“我如果去辽东,你不必担心。”
王修的手一顿,半晌继续沉默地忙着。身后的人不吭声,李奉恕向转身,王修伸着胳膊搂住李奉恕。
柔软的暖意包住李奉恕。李奉恕浸在寒夜里并未觉得如何,被暖意一笼,突然一哆嗦。
“国本民心,从哪儿丢的,我要从哪儿捡回来。”
李奉恕握住腰上的手:“太宗皇帝可以,子孙后代当然也可以。”
王修还是不吭声。
“不是我要赌,萨尔浒就是赌的,赌输了。这一次,是决不后退一步的卫国之战。”
李奉恕转身搂住王修:“亦是立国之战。”
王修轻声回答:“我懂。”
李奉恕笑:“我生而为大晏,生而为你。所幸你在大晏,护住大晏,也是护住你。”
帐议完毕,京营派人护送工部官员回城。送李在德回城的是邬双樨,骑着马跟在李在德马车外。李在德只能瞥见夜色中邬双樨骑马的轮廓,在飘荡的车窗帘中时隐时现。
马车到达李在德家门口,邬双樨下马,送李在德进门。李在德轻声问:“你要回辽东?”
这样黑的夜中,还能看到邬双樨的一对勃勃的眼睛。李在德看他,轻轻捏住邬双樨的手指。
邬双樨缓缓握紧李在德的手。
“是,我是要回辽东了。为了辽东而战。”
天将亮未亮,最深沉的夜色中两个人相对站着。李在德的眼神什么都看不清,可是他永远看得清邬双樨,哪怕是现在。
“嗯。”
“关宁军输了太多年了,我们……要赢回来。”
“嗯。”
邬双樨捏捏李在德的脸:“去睡吧,离早上还有一会儿。”
李在德抬起脸,对邬双樨笑一笑:“好。”
邬双樨站在原地,看李在德进屋。李在德推门走进去,一转身,邬双樨一挥手:“快关上门,冷。”
可是你还在冷风里啊。李在德站在屋内恍然,你不冷吗?
邬双樨上前两步,帮李在德轻轻关上门。他隔着门扉,放轻声音:“你好,就一切都好。你不冷,我的心就是暖的。所以,放心吧。”
李在德把脸贴在门上,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听邬双樨的声音。
“快去睡。”
再然后,一切平静。李在德听到院门外远去的马蹄声。
邬双樨总是微笑,总是风度翩翩,礼仪完美,所以让人觉得他不会疼也不会冷,他没有心。
不是的呀。
月致其实想得太多,他太累了。李在德的脸努力贴着门缝,感受门外拂过邬双樨刚刚站立之处的微小冷风。
比不上辽东酷刑一样的风雪。邬双樨从那风雪中走出,终究,要回归那呼啸的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