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赫云进京之前, 曾芝龙上书请求立刻下南洋主持解决南洋争端, 赶在入冬气温降低之前返航。
海都头很惊奇:“老大……大帅,您着什么急?”
曾芝龙阴着脸:“秦赫云肯定进研武堂。我本来在研武堂里就是最末的,她一入京我更数不上了。”
海都头生气:“可是这次大帅在福建也立功了呀!”
曾芝龙冷笑:“立什么功?侥幸未死?”
海都头一噎,的确是九死一生,只不过未见得是功劳。他双肩下塌一叹气:“这朝廷也太难伺候了。”
“秦赫云守白帝城保四川, 招降张献忠。可惜她一时杀不了张献忠, 否则也金章紫绶了。”曾芝龙一摊手, “海面上的利益就像是海啸, 轻易不来也看不到, 一来就是地动山摇,偏偏咱们皇帝和摄政王估计就没见过什么像样的海面,遑论海啸。在我能让大笔银子进大晏之前,摄政王可看不见我。”
虽然他本来就眼瞎。
海都头看大帅脸色又难看了, 心想大帅争强好胜的性子忍到现在也不容易。京城让他开眼界,感觉像是另一个大洋, 大风大浪瞬间能把人吞噬得渣都不留。海怪巨兽之间吞啖厮杀, 还要殃及小鱼虾。大帅站在朝堂之上,武英殿里的时候,其实不怎么排得上号。大帅这么能兴风作浪的人,偏偏还施展不开, 去福建赈个灾差点把自己栽了。
“那厨子给我算命说我不能上岸, 那我就回海里。”
曾芝龙一捶桌子。反正姓李的瞎子从来都没看见过他。
曾芝龙上书下南洋,武英殿一番讨论, 朝廷批了。陈春耘在鲁王府门口打转,转得王修不得不出来:“你拉磨呢?”
陈春耘讪笑:“这不是……”
王修袖着手,看着陈春耘微笑。大陈官人文采风流才思敏捷绣口吐锦,这时候愣是一个字也蹦不出来。王修没让他进去,也没不让他进去,就站着看他。陈春耘深深一吸气,深深一揖:“我这几日闭门思过,越想越心惊胆战,自己差点铸成大错。君臣同心协德,才能共渡难关。研武堂幸而没事,若是研武堂除了岔子,我陈春耘难辞其咎。”
王修还是微笑:“大陈官人能认真反省,我很欣慰。既然错误认识到了,请回吧。”
陈春耘急得眼前一黑:“那什么……”
王修扬眉:“什么?”
陈春耘豁出去了:“臣通泰西语言,又擅长于泰西诸国打交道。此次下南洋臣毛遂自荐!”
王修笑一声:“大陈官人,据实以报罚抄了多少了?”
陈春耘大声道:“抄进骨头里了!”
王修喟然:“大陈官人请进吧,我有些事要叮嘱你。”
陈春耘在鲁王府研武堂呆了一天,天快黑才告辞。和王都事聊了南洋局势,王都事看着海图沉吟:“大晏太大,陆上都一堆麻烦,所以一贯忽视海面。小陈官人的上疏让摄政王殿下几宿没睡着。殿下心里预感银荒就快来了,只是没想到可能那么近。大晏现在经不起神庙末年一样的战乱了。各方都在争取时间,白敬,陆相晟,秦赫云,阳继祖,能拖就拖,就为了个三四年能喘息的空档,这三四年一点大纰漏都不能出,大晏才算能渡过一劫。摄政王殿下担心,别战事压下去了,银政问题又起来了。发行宝钞势在必得,银子也不能短缺。小陈官人正在谋划宝钞司的事情,大陈官人,你心里有什么成算?”
陈春耘心中豪情:“国与君缺什么,臣便出去找什么。”
王修终于伸出手拍拍陈春耘的肩:“大陈官人,做出一些政绩给陛下和殿下看一看。有你和小陈官人,只盼大晏银政平安无事度过三年。到那时,陈家出了你们兄弟,就是大功一件。”
陈春耘深深一揖:“臣,明白了。”
王修怅然。
小陈官人说大晏一时进来太多银子也不好,不过大晏远远没到担心银子太多这个问题的时候。好比土地干旱到龟裂时谁会担心涝着。不够,不够,怎么都不够。王修觉得奇怪,怎么会有市面流通银子数量越大越缺银子的感觉,到底这个吞噬货银的无底洞在哪儿?
王修也认真还礼:“多拜托大陈官人了。”
陈春耘郑重:“臣回家准备,即刻启程,与曾将军一同下南洋。”
曾芝龙的船队在黄海渤海着实出了一把风头,沿岸都轰动。然而只聚齐了十八芝的十支船队,其他八支有的在远洋有的运货,过不来。东边沿海的研武堂驿马天天上报对曾芝龙船队的记录,王修看得也是很震动。上次曾芝龙那条船是糊弄事儿的,丢了也不可惜。这一次,十八芝忠心诚意北上朝拜。曾芝龙把家底一展无疑,从此再无十八芝,只有福建海防军。
曾芝龙抬腿直直走进研武堂,只有摄政王一个人坐着。曾芝龙轻声道:“臣来向殿下辞行。”
曾芝龙自福建归京,没进过研武堂。这一次来,便是辞行。摄政王坐着沉默,曾芝龙微微笑:“殿下,臣想要金章紫绶,和白敬一样的。”
摄政王倒是笑了:“这话只有你敢说。”
“因为臣直率。”
“不是,因为你脸皮厚。”
曾芝龙前仰后合:“臣从不知道世上最危险的恶浪竟然在陆地上,臣差点被一浪打得万劫不复。吃一堑长一智,臣懂了。”
摄政王坐在阳光中,曾芝龙就爱看他武神一样威风凛凛地被阳光镀一层金身,等待众人顶礼膜拜。
“你懂什么了。”
曾芝龙还是笑:“只要殿下在风浪中掌舵乾坤,无论臣等离得多远,都不会沉船。臣等,需要殿下的庇佑。”
摄政王灰沉沉眼睛像是能看穿生死,那是神从云端俯视人间的眼神,无悲无喜。
曾芝龙轻轻行一个正规的跪礼,声音悠扬地重复:“臣一定要凭军功得到金章紫绶。”
摄政王点头:“孤等着曾卿早日传回捷报。”
曾芝龙出京那天,回头一看北京巍峨的城墙。城上站着个高大的男人,摄政王亲自来送行。
福建海防军的队伍浩浩荡荡穿过城门,曾芝龙骑在马上持旌节国书遥遥一躬身。
曾芝龙一行先到天津港,再一路收回零散停在大连卫莱州港登州港的船。余皇不能太接近天津港,但余皇缓缓行驶离开时,天津港战鼓齐响,震天动地的鼓点是王令出征的声音,将军出海,亦是为了直斩楼兰。余皇号角长鸣,将军领命,军威赫赫,劈浪而行。
大连卫登莱港口的船队陆续回归余皇的编队,每次撤船队,港口都要齐发战鼓,涌到港口看热闹的人群跟着大声欢呼。
余皇上号角回礼。虽远行海洋,必不负君恩。
海都头第一次感觉自己热血沸腾,虽然以前抢夺财宝也沸腾,但不是这么个沸法。以前高兴得浑浑噩噩,现在听着个个港口激昂磅礴送征礼的战鼓声和人群澎湃的欢呼声,兴奋得清清明明。
十八芝不当海盗也挺好的,他好像明白老大为什么想要变成官兵。大晏的福建海防军途经港口,皆鸣军礼战鼓,他从来没听过这么多威武雄壮的巨鼓整整齐齐发出的声音。
当然,官方走私也是个……巨大原因。
海都头偷偷瞄老大,老大正在看手里的旌节。使臣的旌节,陈同知说张骞当年拿着的就是这个。海都头看着老大想张骞,差点笑出声。老大没理他,就是紧紧握着旌节。
陈同知站在甲板一侧往外看万顷碧波,心中抑郁顿时一舒,对北京的方向躬身长揖。臣定不负皇恩,不辱使命。
陈同知又开始当磕头虫了,海都头心里乐呵呵。
回到大海,真好呀。
曾芝龙到达天津那天,武英殿外整整齐齐列着整装待发的驿官。摄政王站在武英殿高台上,声音肃穆沉稳:“大晏地域广大,通信传递,多仰仗诸位风雨兼程。今后,挡研武堂驿马者,杀无赦。”
驿官们对摄政王殿下一抱拳:“得令!”整齐划一翻身上马,策马奔驰出宫门,各自散开,奔赴各地新建的研武堂驿站。
“六叔想要恢复太宗时的驿道。”皇帝陛下说。
曾森懵懵懂懂。他正在悲伤,父亲又出海去了,走之前都没有来得及再见一面。父亲告诉他,海盗的儿子就是海面的蜉蝣,飘飘散散,哪里都能生存。大概自己在宫中父亲也是很放心的,总比在海上吃苦强。曾森郁郁的,王修站在一边轻声道:“陛下看这些驿道想什么?”
皇帝陛下蹙眉:“线?”
“悬丝诊脉的线。”王修笑得温柔,“线不断,陛下总能立刻知道大晏哪里出了问题。”
皇帝陛下仔细盯太宗时的驿道图。曾森道:“海上也有驿道就好了,一个小岛一个。”
皇帝陛下看曾森终于说话,挺开心:“曾卿说得有道理。将来曾卿驻海上长城,也得有烽火台。”
曾森小脸又胖回来,嘟嘟的,特别严肃点头。他答应皇帝陛下的事,绝对不食言。
王修在一旁温和地保持安静。最近皇帝陛下喜欢宣他近前回话,不知道为什么。好像皇帝陛下见到他,就能开心一点。王修温和镇静,既然能安抚李奉恕,安抚奶皇帝这个小胖子,小意思。
研武堂的驿站范围正在一点一点扩大,日夜不停地运送各种军政驿报,忙碌的路线是摄政王殿下一手握着的缰绳,驾驭掌控着山河乾坤。
奔流不息的政令冲出紫禁城,冲出北京,冲向整个大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