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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

摄政王 蝎子兰 3633 2024-07-31 12:07:47

北京城门关闭, 京畿天花蔓延, 戍卫京师的京营更换驻扎地。

永定门那边杀人了。皇城戍卫司的指挥使张敏砍了一个贵人,听说血喷三尺高。老王爷在菜市场上抢了最后一点东西,拎着就往家跑,跑到家里一关门,靠着大门喘息。背后突然振起敲门声, 老王爷吓得一弹:“谁!”

“爹!”

老王爷打开门, 把李在德薅进来, 死死关上门。在家是最安全的, 老王爷知道薄薄的门板挡不住天花, 但是门板后面是他唯一能守护的家。

“永定门那里砍人了你知道么?”老王爷白着脸,和李在德一起坐在地上背后顶着们,仿佛回到金兵围城的那几天,他们除了眼前破败的小院, 一无所有。

“知道,都传开了, 大官人想要出城, 摄政王殿下说一旦出城永远不准进京。”

老王爷搂着李在德:“咱们得守着自己的家。就是小邬和旭阳在城外……这俩孩子不知道怎么样了……”

李在德一想邬双樨就难受,听说京畿暴起天花,京营不容乐观。邬双樨脸上除了那道大疤,面白如玉, 根本没出过花。李在德也没出过……他突然羡慕那些面上斑驳的人, 他们不怕突然而至的死亡,因为他们已经去地府门口溜达一圈。

“摄政王去老家找痘医。”老王爷吸一口凉气, “殿下居然想起来要去找痘医!”

李在德缩在父亲怀里发抖:“我听说痘医,是让活人染天花,那跟直接得天花有什么区别?”

老王爷声音发抖:“不知道,我只记得以前听老人说,穆宗时用过这法子,多少年了,没人再敢……”

李在德坐在冷砖地上屈起膝盖抱着。摄政王殿下想要做什么,都是铤而走险孤注一掷。

“爹,你经历过天花么?”

“听说宣庙那时候闹过,比瘟疫还可怕,人一旦得上一点办法都没有,说没就没,死都不成人形。”

“皇三子已经夭折啦。”

“嗯。所以摄政王殿下可能,也慌了。”

父子两个背顶大门,徒劳地捍卫自己的家,一面在寒风中窃窃私语,这样私密的声音营造出虚无的安全感。

只是,上一次是城门外的女真人围京,这一次,却是紫禁城里都闹天花。被砍死的那个人死前发疯叫嚣,上一回闹鬼,金兵就来了。这一回闹天花,就不知道什么东西进京了!

大家都说,被砍死的不是人,他已经被上身了,将要降临的灾难,得意洋洋地通知京城里的人。

老王爷无意识地念着,天佑大晏。

天佑大晏。

倒是真有人进京了,城门一开,安徽来的马车轧着冷风,直进武英殿。

安徽黄山痘医,朱扶晖。

皇帝陛下微微惊奇,因为朱扶晖看上去,非常普通。

朱扶晖白白净净的中年人,三缕胡须,仙风道骨。他一出现在武英殿外,武英殿内的大臣躁动,甚至可以说惊恐,仿佛他身上就是天花。朱扶晖很有处变不惊的气度,也有可能是习以为常。痘医已经被妖魔成可以指使天花肆虐的祸害,百年来朱氏一族被驱逐,追打,他们习惯在逃跑和被殴打的时候紧紧护住苗箱。

朱扶晖身上有功名,对皇帝陛下长长一揖:“皇帝陛下万岁,摄政王殿下千岁。”

摄政王看他:“你……是痘医?”

朱扶晖不卑不亢:“安徽黄山朱氏一脉,全是痘医。”

摄政王没有表情:“痘医种痘,让活人染天花,闻所未闻。有人想听你解释。”

武英殿外整整齐齐地站着太医院的大夫,他们抬腿走进武英殿,站在朱扶晖身后,默不吭声。

朱扶晖没回头,对摄政王拱拱手:“殿下,想听敝人解释什么呢?”

汪太医道:“朱大夫,你们从何而来的道理,为什么要用痘症毒浆传染健康人?疙瘩瘟等疫病可从来没有这种预防方法!”

朱扶晖声音不高,带点口音,所以咬字有点慢,气定神闲:“一个人侥幸从疙瘩瘟中存活,仍旧可能再一次得疙瘩瘟。然而大家都知道,一个人一生,只能得一次天花,生,或者死。生存下来的人,再不会出花,照顾出花病人也无虞。远祖从中得到启发,病症与病症之间是不一样的,尽管都属瘟疫,尽管天花更烈,天花却是有预防措施的。”

鹿太医蹙眉:“如果让健康人去染天花痘浆,跟得上天花大病一场有何不同?”

朱扶晖斩钉截铁:“不同在于,得天花者,十无一生。接受种痘,百余九十。”

林太医一惊:“这么说,还是有死亡的危险?”

朱扶晖并未反驳。他是种太平痘的绝顶高手,最好也只能种一百人而保全九十八人。并非痘苗有问题,有些人天生禀赋不足,连痘苗的毒性都无法抵御。

他长长一叹,反问林太医:“医书里流传千百年的古方,哪个没吃死过人?”

吴大夫自身是被主流医学痛骂的,他并非来为难朱大夫,他更多是好奇想讨教:“朱大夫,我一直认为瘟疫为外传感染,天花亦是。时气不正,天授疠气或者人相传染。阻止瘟疫传播,唯一方法便是隔绝疠气,隔离病人。如何让人特地去染疠气呢?天花一生只能出一次,是什么道理呢?”

朱扶晖没回答吴大夫,他直直看摄政王,答非所问:“家父是个瘸子。曾祖给人烧死。高祖被从京城驱逐,四处漂泊行医,推行种痘方法而不得,死前才回老家落叶归根。我们朱氏一族几代数百人用自己作皿培育痘苗,为世人不容,唾骂杜撰,到敝人这一代,该有个结果了。”

摄政王挑眉,朱扶晖端正跪下,朗声道:“吴大夫问得好,我这便回答了。我们作大夫的开药方讲个君臣佐使,五脏分五行,气血分阴阳,其实人体不过又是个世界。有世界便有城池,自身正气足,则城池坚固。城池陷落,被蛮夷攻占,则成病灶。真实世界可改朝换代,血肉之躯只有死亡。例如金兵围城,长驱南下无人知,沿途屠戮惨不可言。这一次过后,陛下与殿下重振军队,金兵便再也不敢来了!天花同此理!”

不光群臣,吴大夫都愣住了。

长久的,死一般的寂静之后,摄政王低低的笑声在武英殿上沉沉地震动:“你……好胆量。”

朱扶晖面无惧色:“痘医冒天下之大不韪,便是为了逆天改命,当然要好胆量!”

摄政王看皇帝陛下嘟嘟的小脸,刚硬的心突然崩溃。朱扶晖都无法保证全部存活,万一皇帝陛下是那九十人之外的,种痘反而引得天花。摄政王突然抬手爱怜地捏一捏皇帝陛下的小脸。

摄政王头一次在上朝时做出这种动作,群臣沉默,皇帝陛下用黑黑的眼睛看摄政王。

破天荒地,摄政王露出犹疑不定惊惶的神情。他疲惫地靠着宝座捏鼻梁,最后吃力冒一句:“明天……再议。富太监安排朱大夫的住处。”

武英殿上臣子与太医都没动,看着摄政王抱起陛下,一步一步走出殿外。

走出南司房,摄政王抱着陛下溜达一小会儿,舍不得把小娃娃放下。皇帝陛下小心翼翼:“六叔,我真的得种痘哦?”

摄政王用脸蹭蹭他的小脸:“不怕,六叔陪你一起种痘。种痘好了,以后就不担心天花了。”

皇帝陛下嘟囔:“我不要满脸麻子。”

摄政王笑:“对,不要满脸麻子。”

摄政王一路把皇帝陛下抱进南司房,曾森迎出来,他隐隐有点听说种痘的事情。大本堂在端本宫前面,东三宫宫门封闭,大本堂也关了。大本堂再前面是文华殿,内阁的值房,也全部关闭,内阁迁出宫门,在千步廊上临时用了个值房。

摄政王把皇帝陛下放下,拍拍曾森小小的背。曾森很坚定:“陛下种痘,我也种痘。”

摄政王笑:“你知道种痘是干什么?”

曾森毫不犹豫:“不知道。陛下种了,我陪陛下。”

摄政王长长吐口气,一刮曾森的小鼻梁。这是皇帝陛下第一颗“小国柿”呢。他低声道:“让我想想,让我想想。不着急,不着急。”

摄政王回到鲁王府,王修对着他又踢又打,上嘴咬。李奉恕搂着王修,站着一动不动挨他打。

王修气疯了:“你不跟我商量商量?就要去种痘?早知道如此,早知道如此!”

我还在乎那些虚名!你就是自立了,天下人能把你怎么着吧!

李奉恕一搂王修,把这只炸毛的猫强行搂怀里,紧紧地,让他不能动:“那是我必须做的。陪着陛下。再说安徽那些数字,不是你找给我的?十年前闹天花,死的都是贵人,平民几无伤亡,朱氏痘医功不可没。”

王修哭道:“又不是绝对安全!那不是还有种痘反而发动天花死的嘛!”

李奉恕苦笑:“那就是天命了。你不是说了,命运人力不可逆……”

王修上气不接下气,李奉恕把他按在自己怀中:“我是摄政王,天命我不死。”

王修这时候真的没心情听他扯淡,咬牙切齿骂他,李奉恕费半天劲才听清王修骂自己放屁。

“你敢说摄政王放屁,嗯?”

大奉承站在研武堂门口,哆哆嗦嗦:“殿下,宫内来话了,说……说……喈凤宫的贵人……出花了……”

王修一抖,喈凤宫在最东北角上,喈凤宫也出花,这是控制不住,半边紫禁城都沦陷了!摄政王搂着王修,大声道:“太后住哪儿?赶紧去西苑!”

大奉承苍白着脸:“太后在西边的启祥宫,西边宫中还好,只是西苑里,也有出花的了!”

摄政王头皮一炸:“咱们鲁王府呢?李小二身边的人都给我仔仔细细查,换成出过花的!”

大奉承早就开始反复自查,凡是疑似红疹的全赶去摄政王的别苑。出过天花还能幸存的人毕竟稀少,大奉承自己都没出过花,李小二身边只有一个老嬷嬷出过花,因为出花还双目失明。

没时间犹豫了。摄政王推开王修,即刻便要进宫。王修突然死死扯住摄政王的袖子,摄政王一时竟然挣不开。

“不要闹,听话,不要闹!”

王修双眼红肿,森然肃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懂不懂。”

摄政王急得冒火:“你松手!种痘没什么,不必自己吓自己!”

王修冷笑:“既然如此,种痘一劳永逸这么好的事,我先来!”王修高声道:“大奉承,抱李小二过来!”

摄政王抓住王修的肩膀,怒火鼎盛。王修毫不畏惧,微微一仰下巴:“殿下,卑职先试一试。帝国不能没有摄政王,但多一个少一个卑职,无所谓。”

摄政王咬牙:“可是摄政王不能没有王修!”

王修盯着李奉恕,一瞬间气消了。他长长吐口气,反手搂住李奉恕,上下撸动他的背:“殿下说过,种痘没事的。”

王修直视李奉恕的眼睛,一字一句:“你的意思我知道。这俩孩子,起码得活一个。”

如果咱们两个之间只能活一个,我希望,是你。

鲁王府内把一个大敞轩四面封墙,镶上玻璃,透光透亮。王修抱着李小二进去,先接受种痘。

朱扶晖有言在先:“成年人接种,比幼儿凶险。”

王修微笑点头:“我知道。摄政王已经赦免朱氏一族,无论什么结果,都可接受。”

太后头一次从深宫中走出,进入鲁王府。她身边站着个贵人,大约是李小二的生母,哭得要断气。李小二懵懵懂懂,看见太后,伸出小手要抱抱。

皇帝陛下突然伸手,抱住自己的弟弟。

这世上,同样的血脉,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李小二受宠若惊,他以为哥哥很讨厌他。皇帝陛下学着摄政王,用脸蛋蹭蹭李小二的脸蛋。

王修对着太后一揖,对那贵人一揖,对陛下拱拱手:“卑职会照顾好小殿下的。”

他抱起李小二,左右看看,没看到李奉恕,面色平静地走进四面玻璃的敞轩,接受朱扶晖种痘。

七天之内,会起红疹低热,不能受风着凉。七天一过,红疹低热褪去,一生无忧。

王修温和笑道:“朱大夫,开始吧。”

摄政王不在鲁王府,在钦安殿,仰望着钦安殿里北方玄武大帝,李家定江山的庇佑之神。他不敢看着王修接种,他觉得自己可能会当场发疯,把朱大夫给打出鲁王府。

他在玄武大帝面前垂下头。

李奉恕此生,不信佛道,不拜鬼神,不跪泥塑。

可是,他对着玄武大帝像跪下了。他惊觉自己此刻想的不是什么社稷江山,他想的只有一个人。

神明在上,保佑王修。

神明在上,保佑王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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