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直隶的暴乱被快刀斩乱麻地镇压下去, 陆相晟上书请求不要再深究。研武堂第二把镇寇斩马剑到达山西, 不容置疑。
陆家兄弟把镇寇斩马剑供在母亲灵位前。
陆相景不回去了,要与兄长同进同退。家产有舅父打理,但说来说去都是身外之物。
“娘教导过,男儿来世间一趟,理所应当建功立业, 决不可囿于细枝末节。既然兄长镇守边关, 我理所应当追随。”
陆相晟伸手按住陆相景的背, 千言万语涌在喉咙, 终于什么都没说出来。
拜过母亲, 陆相晟和陆相景起身,给权城深深一揖:“多谢权道长。”
权城吓一跳:“不用这样,不用这样。”
陆相晟伸手握住权城的胳膊:“我们兄弟俩没用,多谢权道长操持。”
怪力乱神其实都是做给活人看的。陆相晟昏倒陆相景年少, 那几天全靠权道长,里里外外照料。
陆相晟披麻戴孝握着权城的胳膊。他手劲儿大, 握得权城眉头一跳。权城叹口气, 拍拍陆相晟。
“令堂有你们兄弟俩,她很自豪。”
研武堂第二把镇寇斩马剑居然是陆相晟的, 这一点曾芝龙着实没想到。第一把是白敬的,曾芝龙很服气。第二把是陆相晟的,曾芝龙用手指摸摸下巴。现在想想,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北边防线比较重要, 所以一共有两把了,虽然他以为是宗政鸢。李瞎子目前根本没明白海面更重要,这么说必须干一票大的,让李瞎子尝一口海面生意的甜头。镇寇斩马剑北边两把了,南边怎么说也该轮上一把。
曾芝龙拄着插在桌上的佩剑想心事,一只靴子蹬在桌边儿上。陈春耘在一边坐着,笑意如春风拂人,心里啐他:就你还想要镇寇斩马剑。长长的会议桌子两侧,坐满了各种色儿的军官们。
吕宋港暴发梅毒,曾芝龙没敢在吕宋港多呆。他声明谁要染上脏病就阉了谁,但是对手下这一帮玩意儿实在不信任,管得住裤腰带才奇怪。曾芝龙狂轰吕宋港把葡萄牙货船全给轰了,出于愧疚把那帮被西班牙军队囚禁的葡萄牙士兵给放了出来。闽商会长林木水平时自吹自擂自己跟十八芝的人如何如何熟,其实就是拐弯儿认识个码头装卸的,所以也没什么人相信。这一下,迎面照脸直接见到了海妖。
林木水泪水连连,说不出话。
曾芝龙委以重任,他怀疑林木水是不是没听懂。林木水张着嘴大哭:“您放心!”
陈春耘捂脸。
曾芝龙的船队南下,到了勃泥,召开多国会议,陈春耘如沐春风地主持。他的笑意斯文优雅,他背后福建海防军战船的炮塔正瞄着这里。
他身边的曾芝龙佩剑正插在桌上。
曾芝龙深感陈春耘好使,能兼任账房与通译,还是摄政王的喉舌耳目,能代天子言。谁也精不过陈春耘,于贸易一事上,陈春耘拿着铁耙子刮血肉,一耙子下去见骨。
再怎么斯文优雅读圣贤书,骨子里到底是个商人,这特么是祖传的看家本事。曾芝龙十分欣赏。
清远舰送来研武堂邸报,曾芝龙吹个口哨。开平卫打起来了,陆相晟得了第二把镇寇斩马剑。
海妖给南洋所有叫得上名号的商队海寇送名帖,在勃泥王宫召开贸易调停。这么多年被海妖追着抢,很少有人真的见过海妖。勃泥王吓得把三宝太监的碑竖在王宫外面,“通商修好”四个大字被重新凿过一遍,十分醒目。
陈春耘担忧贸贸然下名帖估计没人会搭理,曾芝龙只回他一声笑。
调停当天,勃泥港口停着的船只连帆遮海,各色旗帜飘飘扬扬。冤家对头海商海盗的船并排停着,千古奇景。
不得不来。海妖,这个所有人心里最惊悚的咒语,突然一天成为具象。风传海妖美貌举世无双,又风传海妖生吃人心喝人血,是个怪物。
不管是不是怪物,海妖在海面上的屠杀从来没少。如果血液不曾散去,南洋如今应该是红的。
五颜六色的人坐在勃泥王宫中,不尴不尬,大眼瞪小眼。他们很多人也是第一次见着对方,虽然再次之前他们已经互相杀得不共戴天。海盗和海军区别不算大,都一样。来参加调停的葡萄牙军官是澳门总督博尼法西奥,一直跟远在北京的弗拉维尔保持通信,所以心里还算踏实。大晏的意思八成是远交近攻,在泰西拉拢一个。弗拉维尔经过不懈折腾,终于在摄政王面前挂了号,拉拢的对象很可能选葡萄牙。
如果海妖重诺,愿意用贸易利润来赔偿四艘货船的损失,无疑是个好机会。博尼法西奥懒得理对面的西班牙人,眼睛看宫殿顶。葡萄牙国内全民备战,玩命交税就是为了跟西班牙一战。弗拉维尔在信中说大晏正在跟建州开“立国之战”,那么葡萄牙也是一样的。没有战斗力,拿什么立国。
大厅内一直有低低的嘈杂的低语,直到外面的走廊响起脚步声,一堆麻雀瞬间安静。大晏官员不穿这种带跟的硬底靴子,所有人精在一瞬间都明白即将走来的是谁,顷刻恐惧抽走了空气。
脚步声在门外停下,下一刻门扉被一脚蹬开,阳光澎湃涌入,室内暴起的风一卷,光与影纷乱狂舞,一场盛大的欢迎仪式热烈开幕又迅速落幕。
那人站在华丽的门外,一对美得战栗的眼睛看着他们,他们终于见到了他——
海面上的王,似笑非笑。
海妖没打算跟他们废话,海妖身后有个货真价实的大晏官员,符合标准印象,斯文,不强壮,微笑。大家很快就会明白这个年轻官员并不是他看上去那么好糊弄,被他咬上,连皮带肉。
曾芝龙对商榷很不在行,他在想自己的事。陈春耘得知开平卫开战,一时之间有诸多感慨。他平时并不爱说陛下殿下之事,认为那样不敬。但开平卫开战,他突然滔滔不绝,讲他第一次从广东进京,见到了摄政王,如何英武如天人。他那时候跪在摄政王面前,心心念念就是出海,持节替大晏开一条海路出来,互惠互利,互通有无。
陈春耘赞扬摄政王谋定后动的深沉与多智,讲了建州围城时摄政王的决断。可惜曾芝龙不懂商王武丁三年不言和楚庄王一鸣惊人的典故,心想幸亏不是李瞎子最窝囊的时候进京的,如果正撞上那时候,自己八成转身就走,不会多看这位王一眼。
李奉恕,就该是帝国权力的巅峰,曾芝龙才愿意虔诚仰望。
既然开战,那么最需要的就是钱。曾芝龙非常愿意用银子的海浪砸一下李瞎子。陈春耘忧虑这么多白银突然走公账会对大晏有冲击。曾芝龙一耸肩:这就不关我的事儿了。要不,就用金子砸李瞎子?
陈春耘的耳朵滤掉曾芝龙一切不敬言论。
那就金子。海妖微笑着,舔舔牙。
南京锦衣卫护送陆相景北上右玉返回,一进南京看见一辆马车。马车旁边站着北京锦衣卫指挥使司谦,正扶着一个穿着黑色大氅的人下马车。南京锦衣卫指挥使站在后面,微微垂头。
那黑衣大氅径直往里走,一个锦衣卫眼尖,隐约见到这个被兜帽遮住脸的人戴了一副皮手套。皮质光滑坚硬,仿佛铁铸。
司谦恭恭敬敬跟在后面,南京的锦衣卫们心里肃然,这位什么来头?
南京锦衣卫指挥使萧珃跟着司谦,所有锦衣卫站着,大气不敢出。
那人上首坐着,司谦萧珃一左一右站在堂下。司谦低声道:“王都事,这位是南京锦衣卫指挥使萧珃。”
兜帽遮着脸,那人丝毫未动。
萧珃胆战心惊:“上官从北京来问罪,卑职不能推辞。这一次事情实在荒唐,堂堂当朝大员被暴民抄家,卑职事先毫无察觉,难辞其咎。”
北京来人依旧没动。
萧珃慌慌张张看司谦,司谦垂下眼睛。萧珃视线落到那一双皮手套上。太像铁铸的了,锋利无比的两只手,随时绞杀血肉。
萧珃撩衣跪下:“上官责罚,卑职绝无怨言。”
司谦暗叹,问道:“萧指挥可还记得太祖为何立锦衣卫?”
萧珃心里苦笑,回答:“锦衣卫仗巡卫仪仗,一应盗贼奸佞,锦衣卫密缉逮捕,直上天听。”
司谦不再言语。萧珃把心一横:“上官,南京锦衣卫现员三十人,留守司一定要裁撤我们,说锦衣卫祸国殃民为非作歹。卑职不服,可又有什么办法?”
“谁说要裁撤你们。”
摄政王身边来人终于说话了。萧珃心里一瘆,深而藏的嗓音余音缭绕,静水下奔腾杀机。那人撩开兜帽,秀骨飒爽天成,顾盼清莹澄澈。
萧珃看着他一愣,司谦咳嗽一声,萧珃回神:“王……王都事。”
王都事微微一笑:“没用才会裁撤。你现在,能告诉摄政王殿下什么?”
萧珃看司谦,司谦还不看他。卫所被清洗怕了,锦衣卫指挥使都得是家世数得上的才能领职,但萧珃家世真的不咋样,他跟司谦一个情况,前面的人死光了。
萧珃控制不住看王都事的皮手套,甚至想像这双手已经绞杀了多少人。他瞬间颤抖:“卑职……这就查封所有抄报报帖书局报馆!”
王都事问他:“为什么要查封?你难道没有别的办法?”
萧珃之前的锦衣卫指挥使们基本上还就真的有点为非作歹,好一点的不害人,也只懂得收贿赂。萧珃毫不怀疑自己如果没有更好的办法就真的会被裁。
萧珃急中生智:“卑职……卑职密切关注抄报和报帖,随时注意动向,必要时,必要时,利用风向!”
王都事笑意更深。
“把这次事发前所有抄报和报帖收集起来,该记住的,要记住。”
萧珃汗透衣襟:“卑职遵命。”
王都事声音冷下来:“北边战事正紧,不要再让摄政王殿下忧心,下不为例。”
萧珃打了个哆嗦。
王修闭上眼睛。这一次就是自己失职,绝不狡辩。吃一堑长一智,所有肱骨栋梁,该保护的,一定要保护好。
该还债的,逃不掉。
开平卫激战数日,复州总兵刘山忍无可忍就要起义时,收到从山东渡海而来的信。汉字,写得很大,只有两个字,看得刘山热泪盈眶。
盼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