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枝郁细长的指尖支着筷子, 似笑非笑地看了眼跟前毫不见外的男生,余光再扫过那群已经僵硬麻木的队员们。
垂下眼,淡淡开腔:“既然你都这么说了, 那都坐过来吧。”
半分钟后,长桌上除了盛枝郁的左右, 都坐满了人。
祁返坐在小队长的正对面, 好似对四周僵硬得连筷子都不会拿的队友视而不见, 依旧好胃口。
盛枝郁依旧吃完了,用餐巾纸拭过唇角, 淡慢开口:“怎么都不吃, 不合胃口?”
大家都不敢吱声。
祁返:“嗯, 今天的炖肉好像没怎么入味, 没以前好吃啊。”
盛枝郁一只手慢悠悠地落到桌面上支着脸,笑着问:“那要不要我帮你反馈一下?”
“那也不用,”祁返说, “也许就是一时失手。”
薮猫听着他胆大包天的回答,忍笑忍得握着筷子的手都在抖。
盛枝郁察觉到了, 笑眯眯地转向他:“你的脸都快埋到碗里去了, 是很喜欢吗?”
薮猫没想到自己会引火烧身, 一下没注意呛了口饭:“咳咳咳!”
被点名却答不上来, 队伍的其他人又一下绷紧了神经,怕这里惹盛枝郁不快。
薮猫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 连忙拍了两下自己的胸口, 憋红了脸:“喜欢, 我, 我不挑嘴,喜欢……”
祁返看他咳得惊天动地, 关切地拍了拍他的背,然后把自己盘里的半条鱼挑到他碗里。
“再喜欢也慢慢吃,又没人跟你抢,不至于护食吧?”
薮猫眼睛瞪大。
他明明是怕自己惹恼队长好吧?这人非但不帮他说话,还说他护食……这算哪门子的护食?
薮猫慌张地回头想解释,却发现盛枝郁并没有黑下脸,而是垂着眼在无声轻笑。
小队长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睫毛又长又浓郁,平日里总是微仰着冷冰冰地看人,所以只觉得疏远。
可是一旦他笑了起来,那层薄霜仿佛将化成了雾蒙蒙的甜水,将他的轮廓都染上了一层亮晶晶的乖巧来。
……都差点忘记了,盛枝郁的年纪其实比他们都小。
薮猫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看得出了神,立刻别过脸,却无意间发现所有人此刻的目光都落在盛枝郁那里。
盛枝郁笑完抬眸,才察觉那数十双目光,脸色一瞬间冷了下来。
速度快得让刚刚那张笑颜仿佛是众人幻想中的昙花一现,有几个还悄悄地揉了揉眼睛去确认真伪。
唯有祁返一如既往,无论盛枝郁是冷脸还是挽唇,都没有半分惊讶错愕。
甚至还有专注。
一个哨兵会这样看另一个哨兵吗?
盛枝郁才似察觉到一点不对,另一个人却从身后走来。
“小郁,好巧,我刚要去找你。”厉医生的声音平静地介入对话。
餐桌上一下安静下来,刚刚稍微缓和的气氛也跟着回落。
盛枝郁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叫自己小郁,眉头微蹙:“有事?”
“有。”厉医生视线扫过餐桌旁的人,才道,“我记得你们今天下午是休息?盛先生会在今天下午过来。”
祁返平静地扶着筷子,看着跟前的饭碗。
虽然这个厉医生介入的姿态很是平静沉着,但祁返却还是感受到了那股刻意。
……当着所有人的面叫“小郁”拉近距离,又刻意提盛枝郁位高权重的哥哥让队伍里的其他人意识到距离。
这个厉医生心眼子不少。
“我知道了。”盛枝郁垂着眼,将跟前的饭盆收了起来,“我过去。”
转身离开餐桌,没再和厉医生多说一句。
祁返放下筷子,却发现厉医生没有跟上,而是静静地站在桌子前。
四目相接后,男人朝他笑了一下,才转身离开。
“……那个医生,刚刚是用什么眼神看你?”就连薮猫都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在午饭之后低声问。
袁羯也点头:“你和厉医生有什么矛盾吗?”
“可能是,”祁返想了想,侧眸露出笑脸,“我经常受伤,麻烦到他了吧?”
“他是四区的医疗向导,应该不会为这些小事为难你吧?”薮猫不太理解。
祁返没有回答。
没人替他解答,薮猫的脑回路也捋不清其中的端倪,思维很快便跳到下一处:“不过,我没想到盛枝郁笑起来还挺好看的。”
一行人沉默了一会儿,有人低低道:“他小子眼睫毛怎么那么长,扇子一样。”
“草,你也这么觉得?他笑起来的时候我都觉得像那什么……玻璃橱窗里的那种展示娃娃了!”
“而且笑起来挺乖的,和训练的时候简直是两个人!”
聊天的话题莫名其妙地就成了夸夸大会,偏偏这群人还一个比一个夸得不甘心。
祁返淡淡听着,唇角弥散着笑意。
直到在谈话的间隙,莫名捕捉到一句——“如果盛枝郁是向导,估计会很合我的口味。”
这句话轻飘飘地混杂在对话之中,被人哈哈打趣之后就消弭无影。
却偏偏成了不断回放的咒,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回响。
祁返倏地站定在原地。
“怎么了?”袁羯回头。
“没。”祁返垂着脸,“吃太饱了,我去消消食。”
*
盛枝郁回到办公室时,盛懿还是和之前一样已经在里面等着了,门开时便抬眸看向他。
“……哥。”
盛懿有点意外:“怎么这个点回来了?”
“吃了饭就上来了。”
气氛还是有些僵持,盛懿轻叹了一口气,慢慢站了起来:“还在生气么?我和你道歉。”
盛枝郁平静地走到桌前,抬手将桌面略乱的纸张抚平:“没有。”
“当时是我想太少,小郁毕竟最开始申请接手这支军队是为了帮哥哥分忧的,我着急了说了不对的话,小郁原谅哥哥好不好?”
盛懿从小就这么哄他,轻声细语,低声下气。
盛枝郁其实没有想和他闹什么,只是不理解为什么从高层到低层都陷入了一套认知里。
“六十九的队员没有想象中那么不服管,我希望外界对他们少点偏见。”
“嗯,好。等你任务完成后,接手的队长我会好好挑选的。”盛懿站了起来,慢慢走到盛枝郁身边,“所以别生气了,给哥哥庆生好不好?”
“庆……”盛枝郁一怔,回过头,“你的生日。”
盛懿的生日在十二月十九日,正好就是今天。
往年盛枝郁都会提前准备,但今年他刚接手队伍,一颗心都落在了那十二个队员身上,确实把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他视线慢慢回避,心虚得很明显。
“小郁不会是把哥哥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吧?”盛懿却追着他的眼睛,“亏我还满心期待着小郁今年会给我准备什么礼物……好难过。”
“抱歉。”盛枝郁也知道这件事是自己错了,“我补给你?”
“可是错过就错过了,补上了哥哥现在的难过也不会轻易抹去。”盛懿低头看着他。
“对不起,哥。”
如果不是因为出任务,如果不是因为吵架,盛枝郁不会忘记这么重要的事情。
他是他哥捡回来的,盛懿本身就该是排在他人生首位的人。
而盛懿好像才享受完逗他的乐趣,笑着说:“现在,对不起可不够管用哦,坏猫猫。”
盛枝郁闭了闭眼:“我错了。你想要什么,可以跟我说,如果我现在能弄来我都去试试。”
“听着好像能满足我的所有愿望,”男人轻笑,“你在军队里都这么蛮横么?那为什么还把他们管得那么服帖?”
……也不算服帖。
至少有一个还和他对着干。
盛枝郁不想转移话题:“哥。”
“好吧。”盛懿重新掌握了主导权,弯着笑颜坐回了椅子上,指尖敲了敲扶手,“小郁确定那么有自信,哥哥想要什么都可以?”
“尽量。”
“好,那我……”盛懿停顿了一下,再次抬眸时,黑瞳里多了暗涌浮动,“哥哥想抱抱你的精神体,可以吗?”
精神体。
盛枝郁从没想过他哥会有这样的想法。
盛懿以前安抚他的精神力的时候,盛枝郁没有外放过精神体,主要是因为小黑豹自己不愿意。
他一直认为这是契合度不高导致的,他哥既没有过问,精神安抚也只是最简单基础的,所以盛懿没怎么见过小黑豹。
曾经盛懿还打趣地问过,是不是因为小郁潜意识里就不喜欢他,所以精神体才不愿意在他面前出现。
这个问题连盛枝郁自己也不清楚。
后来进入塔之后,他才发现自己是对所有向导都不感兴趣,这件事便不了了之。
而现在,盛懿旧事重提。
盛枝郁心里浮现的既不是过往的混沌迷茫,也不是能弥补亏欠生日礼物的欣喜放松。
而是排斥。
莫名的排斥。
小黑豹好像在用利爪抓他的心脏,用尽全力地表达自己的拒绝。
“只是看看。”盛懿看出了他的迟疑,维持着期待的表情,“我的年纪也到了,上面想让我再一次和哨兵测匹配度,问我要求……我想不到,所以才想从你的精神体上找找灵感。”
作为第一向导,盛懿和很多哨兵做过匹配测试。
他和盛枝郁的情况截然相反,盛枝郁和任何向导匹配度都很低,盛懿和任何哨兵匹配度都很高。
只不过盛懿对所有和他匹配过的高级哨兵都不感兴趣,所以配偶栏一直空着。
“如果小郁不愿意也没关系,就当哥哥开了个玩笑,没关系的。”
“……没有。”盛枝郁身侧的指节缓缓松开,“可以。”
不过只是看看而已。
那只一向不正眼看盛懿的小黑豹被盛枝郁轻轻放在桌上。
小东西不知道是没睡醒,还是就不愿意给他好脸色,靠近桌子时爪子还下意识地勾住了盛枝郁的衣服。
只不过还是被按了下来。
小家伙反抗了一下发现挣扎不了,就慢慢地把爪子收拢在身前,一点点团成一团。
盛懿笑了下:“它好像还是不喜欢外人。”
“嗯。”盛枝郁看着那团黑色的毛毛球,“是。”
不喜欢其他向导,但喜欢一个有向导的哨兵。
“可以碰它吗?”
“……嗯。”
盛懿抬手,落到小豹子脑袋上时,小家伙那双耳朵立刻从竖着微微落下,变成飞机耳。
在警惕?
盛懿笑了下,没再强求,而是摸了摸小家伙的尾巴。
小黑豹只让他捏了一下,便把尾巴收进了自己的怀里,闭眼不动。
虽然还是不冷不热,但盛懿却已经满意。
对盛枝郁来说,他和一般的向导已经有了区别。
“它好像很困,是不是代表你也很累?”
盛枝郁略一颔首。
“哥哥今天过来,也就是为了和你说一句对不起,和听一句生日快乐。”盛懿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后面还有任务,得走了。”
“生日快乐,工作顺利。”
盛懿离开之后,那只蔫蔫的小家伙一下站了起来,两只厚实的前爪一下按住了自己的尾巴尖。
不由分说的一顿狂舔之后,像终于清理掉不喜欢的味道,用力的甩了甩。
盛枝郁无奈地勾了勾小家伙的下巴:“有这么讨厌吗?”
小黑豹看了他一眼,忽然低头,咬住了他的指节。
第一次微微的痛感。
而这种痛却没有轻易散去,而是聚在他的指尖,往他的血液蔓延,延展至身体的每一处。
无法平静。
良久的沉默后,盛枝郁放下了手心的笔,起身回到模拟场。
作为高级哨兵,盛枝郁以前有情绪无法自控时,他都会选择发泄出来,而方法就是在模拟场练到自己浑身无力。
这个点四区的人已经回寝室洗漱准备熄灯了,不怕遇到其他人。
盛枝郁进入模拟场后,慢慢闭眼,徐徐舒了一口气。
随后两朵薄薄的黑色耳朵,还有毛茸茸的黑色尾巴就显露出来。
作战形态能够最大程度地释放精力。
盛枝郁的黑瞳在昏暗的光线中落成一条锐利的线,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正当他踏过枝干即将完成一圈时,一道人影却忽然闪入视野中。
……怎么会有其他人?!
盛枝郁迅速地将落地点从地面切换到树枝,找到着力点后旋身落地,指尖准确地扣住了黑影的脖子。
“咳!”
闷哼声从跟前响起,很快埋没在泥土的沙沙声。
盛枝郁的力度却骤然送落,迅速卸下力道。
男人的轮廓一点点被模拟场内的月光映出,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七分?”
祁返忍着后背的闷痛咳嗽了一声,扯出笑容:“队长,好巧。”
盛枝郁的手依旧维持着钳制的姿势,嗓音低沉:“你为什么在这里?”
“半夜在模拟场,还能做什么?”祁返回答,“当然是练体能。”
“白天不够练?”
“如您所说,我只是一个擦着及格线进来的新人,如果我想跟上队伍,是不是就应该自己加练?”
祁返一边说,一边观察着盛枝郁的情绪。
只见刚刚那条警惕地晃动着的黑尾巴慢慢垂了下去,落在了腰侧。
“看不出来,你还挺有上进心。”盛枝郁松开了手,从他跟前起身。
祁返活动了一下自己被压制得生疼的关节,正思考着怎么起身才不显狼狈时,一只手落了下来。
他挽唇说了声谢谢,借着盛枝郁的力道站了起来。
盛枝郁时没想过会在这里碰到人,还偏偏是整个四区最不想碰到的那个,把人拽起来了就打算离开。
但这个念头刚刚浮现,握着他的手起来的人却没有站稳,一个踉跄向他摔来。
盛枝郁猝不及防,就这么被祁返按倒在地。
疼痛刺激过神经,盛枝郁本能地忍声,但意识回笼时他却从自己的嘴里听到了一声极低的哼哼。
“抱歉。”
祁返的声音随后传来。
“不小心抓到你的尾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