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斯廷倒是错过了这一幕。他正在遗迹基地伏案研究, 拿着残骸样本离开实验室时,才听见科研人员的阵阵抽气声。
“怎么了?文字破译有进展了吗?”
他穿着一身雪白的科考部队制服,抱着手臂倚靠在门框上,微笑望向自己的下属们。
“在下一批科考队伍接替我们以前, 我还是很希望能有成果向陛下汇报的。”
“啊……不是, 舰长大人……”下属这才收敛自己瞠目结舌的神情,指着实验室里播放的公共光屏, “主要是刚刚……刚刚圣子殿下他……”
叶斯廷的职位, 现在已经从帝国秘书官被提拔至高级科学官, 距离首席科学官只有一步之遥。
因他主动承担了多数人避之不及的遗迹勘探担子,科学局内部对他的提拔速度没有太多异议。
但某次他与尼禄通讯时, 偶然路过的科考成员听见,陛下好像在用一种略带调侃的语气喊他“舰长……”,虽然不明所以,但科考舰队的所有人也都开始跟着这样叫。
“圣子殿下怎么了?”
叶斯廷前倾身体, 看向公共光屏。
光屏里, 少年皇帝披着一席雪白圣袍,被圣水打湿的银发, 还滚着晶莹水珠。一双红眸正盯着面前的圣子, 脸上却没有过多表情。
看着光屏里的少年,叶斯廷的狐狸眼微微一闪, 眸底荡开一丝涟漪。
他倒不是第一次看见尼禄的圣礼装束。
那些风尘仆仆挤在观礼人群中,试图从信徒疯狂挥舞的手臂间看一眼银发皇帝的时候, 他也曾在圣山下的公共光幕中看过祷告仪式。
但多半是因为环境和心态都已不同。
这一回, 他终于能停留在尼禄的势力范围内, 不被任何人干扰, 只安安静静地注视着自己的珍宝。
不是认知里软糯的小尼禄, 也不是冷戾绝艳的烈火暴君。
少年披着单薄白袍,银发上戴着月桂叶冠冕的样子,看上去就像是希腊神话中,孤冷而不容亵渎的美少年神祇。
……真好看。
但仅半秒,他就意识到,以自己的身份,发出这种赞叹是极不合适的。
叶斯廷迅速收敛心神,脸上还是笑眯眯,拿笔戳人家脸蛋:“问你呢。圣子殿下怎么了?”
“……那个,圣子殿下刚刚在全帝国面前,亲吻陛下耶……”
“喔。吻额礼再正常不过了。我听说,陛下是皇室唯一一个能被圣子赠此殊荣的人。”
“不是吻额礼……感觉怪怪的,呃……”
光屏里,帝国圣子已经开始咏唱圣歌。
即便是平日对圣子了解甚少的无信仰者,都能明显从这次的歌声中,感受到某种极幸福的情绪。
圣洛斐斯的圣歌整整持续了三个小时,比以往任何一次祭典都要长,以至于早已被疗愈的帝国战士立在圣窟里,听得几乎如痴如醉。
终于,歌声结束,圣洛斐斯赶快靠近尼禄,好像想要拉住他的双手。
“……”
尼禄沉默着,不易察觉地退开。
虽然内部转播和公众转播一直稍有不同,他相信信息部已经将那个突如其来的吻处理好,但他不打算继续放任圣洛斐斯自作主张。
他忍住足跟处从那一吻开始,就持续传来的微微酥痒,朝后一步退开。
再以手点额,依惯例为圣礼画上句号。
“愿帝国蒙受神恩,源远流长。”
——圣洛斐斯愣住了。
他的记忆总是稀里糊涂,有些事能想起来,有些事想不起来。
但是这一刻,银发皇帝转身离开的样子,却让他晕乎乎的脑袋闪过模糊画面:他好像已经无数次,无数次看见这个背影了。
有时是在圣坛里,有时是在巡游艇中,有时是在很多坏蛋包围的甲板上……
每一次,银发皇帝都是这样毫不留恋、大步离开的。
要么是奔赴某种沉重的使命,要么纯粹只为了把他抛下。
……可是,为什么呢?
明明那个承诺,是对方先向他提出的。
是对方先在自己这里种了一颗期盼的种子,以至于连一成不变的黑暗地底,不知所谓的冗杂仪式,都让他觉得开始难以忍受了。
是他做错什么事了吗?
惹得那个曾带给他甜蜜食物和美好期盼的小白猫生气,才变成如今这副冷淡模样?
圣洛斐斯实在想不明白,只觉得喉结发哽,眼眶温热。
他没有被教过人类的情感意义,自然也不明白这种感觉,被人类命名为“委屈”。
那只袍袖下的手,还轻轻攥着他与小白猫唯一的信物。
可他也不明白自己还握着那糖纸做什么——虽然想不起来,但他总觉得,尼禄好像对他们的信物做过特别让人伤心的事。
(——)
他朝尼禄的背影颤颤张口。
圣洛斐斯很少会有情绪剧烈波动的时候,因此没注意到自己说出的不是古语,也不是人类的语言——他的唇间甚至没有发出声音。
圣坛边缘的十二名红衣神侍,骤然一僵。
但圣坛中的人还没有全部退场,按照隐世的规则,他们只能紧攥着掌心下的链条,动也不动。
“……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一名战士倏然抬头。
他们都知道,德尔斐与王都间的争斗,主要是红衣主教假借圣子“神谕”,挑衅皇室权威导致。
神谕一直是个帝国传说,没人能证实其是否真实存在,作为偏向皇室的帝国军人,接受疗愈的战士们自然对它嗤之以鼻。
但是类似声音的东西确实存在。并非从耳膜进入,而是直接渗入精神海,在精神海内回荡。
(——带我离开……)
白狼骑猛地抬起头!
他最初进入圣殿时,就曾有过这种体验。
当时他跟随尼禄进入圣坛甬道,某个无法用人类语言辨析的意志,却在精神海向他传达“让尼禄一个人来”的指令,使他生生勒住脚步。
但这一次,精神谕示的指令性并不强,更像是一声呼唤,一个卑微的请求。
尼禄显然也“听”见了。
他在圣坛上的石阶止住步伐,回过头去,不敢置信地望向圣洛斐斯。
而直到他登上巡游艇,收到德尔斐驻防部队传来的紧急报告时,才知道圣洛斐斯这回捅的篓子有多大。
“我听见了!我感受到了!这就是圣子殿下的神谕啊!”
“可怜的圣子殿下!渎职的神官玷污了无垢的众神领地,圣子殿下竟已忍耐到要向陛下求助的地步!”
“可是……可是……圣子殿下已经在德尔斐居住上千年,如今因渎职神官骤然舍弃德尔斐,我们会不会遭到众神谴责啊?”
巡礼期间,甲板下目之所及,全是在向巡游艇跪地请愿的信徒。
他们痛哭流涕,泣不成声,手掌向上平举,像缓慢蠕动的人墙一样紧随巡游艇膝行。
“……圣坛为中心,半径10公里范围内的观礼人群,都不同程度‘听见’了神谕。”
白狼骑在尼禄的隐藏耳麦里低声说,“信徒奔走相告,因此前往巡游路线请愿的人数变得越来越多。我会加派人手,随行护卫在巡游艇左右。”
尼禄立在甲板上,手扶栏杆,没有作声。
圣洛斐斯就站在他身侧一米不到的距离,巡游艇下方的山呼海啸,显然并不在他的理解范围内。他只是茫然地睁着金眸,望向甲板前方少年的背影,似乎对自己做了什么一无所知。
即便还未获知圣殿工程的具体内容,但尼禄总感觉,自己似乎能隐约猜到一部分了。
圣洛斐斯的能力远不止精神力疗愈。他所展示出的疗愈外能力,实际死死踩在统治者的红线上——
能直接用精神力向民众下达谕示,以及白狼骑曾说过的,直视他的容貌能让人失去理智。
……任何一个智力正常的人类,在拥有极高宗教地位的前提下,都能轻而易举使自己成为人类共主。
然而圣洛斐斯的智力障碍,却让他像个抱着核弹的稚童。
他不知道自己手中有着怎样的武器,也不知道这件武器该如何使用,更不明白这件武器一旦投掷,会给人类世界带来怎样的影响。
圣殿工程应该就是一整套控制圣洛斐斯的工序。
使他既能成为理想的宗教工具,又不至于不可控到造成混乱。
尼禄无奈地闭了闭眼。
虽然他还不知道圣殿工程的控制程序具体是怎样的,但有一点他能确定:
他小时候贸然闯入圣洛斐斯的世界,不会是这套程序制定人想看到的。
如今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他必须为当年轻率行事的自己负责。
……小时候的自己怎么这么闹腾?真活该被加涅老师打屁股。
“白狼,向王都建设局传达我的旨意。”
他按住耳麦,低声说,“巡游会在7天后结束,我希望能尽快看到成果。”
“遵命,陛下。”
银发皇帝盛装华服,高高立在巡游艇的甲板前方,戴着鹿皮手套的手扶住沉重的黄金权杖,眼神冷淡。
在巡游路线上膝行请愿的信徒依旧很多,但也并不是观礼人群的全部。
还有更多从领星赶来的帝国子民,他们没法挤进信徒间,只好挤在人群后方、穿梭艇边缘、房顶上,从巡游艇上的转播光幕,目睹皇帝陛下的风采。
“喔,陛下好年轻啊……”
“宝宝,你看到了吗?那就是从坏蛋星盗手里救回咱们星系的皇帝陛下。如果没有陛下,我们现在还在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哩。”
“你知道我们星系的自主再教育中心,就是陛下亲自设计,然后下旨筹建的吗?不论兜里有没有钱,只要是申请过智脑的帝国公民,都能在教育中心免费上全息课呢。”
“害,那个都退环境了!陛下早在第一批直辖的星系投放过了。我们星系的模组都已经更新到家庭义诊版本了,不上手术台的病都在家里免费解决,要上手术台的大病难病,帝国公共保险都能报。真难想象去年的这个时候,家里孩子染上重感冒,就只能掏空家底买赎罪券……药比赎罪券还贵,实在没钱治啊。”
“话说,我只关心一件事……你说陛下又会治国又会打仗,而且长相又这么漂……英俊,他为什么一直不讨老婆呢?现在帝国安定,又不用打仗,我记得皇室结婚都很早,陛下也是时候该讨老婆了吧?难道是没人给他介绍?狼骑都不着急的吗?”
“嘘!别胡说八道!什么讨老婆,要叫迎娶皇后或者君后殿下!!你还当这里是我们那条小星村呢!”
“唉,真不知道像尼禄陛下这样的人,最后会迎娶一位什么样的君后……但愿陛下能得到完美姻缘……”
巡游艇从莫名陷入催婚焦虑的民众头顶驶过。
巡礼持续的7天里,银发皇帝对信徒的请愿没有任何回应。
圣子突然发出神谕,公开表明要离开德尔斐一事,在短时间内传遍了整个帝国。有圣殿丑闻在前,这条神谕也在信徒间掀起极大的风波。
圣子从降临德尔斐以来,从没有离开德尔斐一步,这让将德尔斐当作圣地的信徒非常惶恐,忧心圣子这一次是否真正对人类失望,要彻底抛弃他们。
但还有一部分乐观者,通过一系列复杂的语境分析得出结论,圣子的神谕实际是在向这个帝国的君主发出。
圣子对藏污纳垢的德尔斐圣殿感到极端失望,但却依然愿意信任自己施予过圣吻的尼禄,所以尼禄也应该承担起君主的职责——即顺从民意,将圣子迁居至至纯无垢的领地。
“……陛下,敬请您聆听神之子的谕示,让众神的使者远离罪恶之地,去往无垢的圣所!”
“陛下,敬请……”
圣洛斐斯站在甲板的侧后方,默默盯着双足前的地板。
他不理解为什么自己只是换了另一种“说话方式”,就引来人们这样大的反应。
只隐隐觉得自己做了坏事,小白猫不会再想跟他交朋友,于是巡礼期间头也不敢抬,落寞地低着头发呆。
而直到巡游艇缓慢驶向圣山港口,他才猛的抬起头来——
共生体触手上传来的烦躁感,让他预感到分离即将到来。
底舱内的红衣神侍缓慢站起,准备履行自己的职责。
当圣殿祭典结束,不再有目光聚集在圣洛斐斯身上时,他们就可以将圣洛斐斯带回幽暗的地底。
在那里,圣斐洛斯可以坐在特制的牢笼中,千年如一日的注视空白的石壁,直到不应有的情绪波动降至最低。
“停下。”银发皇帝突然开口。
圣山下聚拢的人群,惊愕地发现巡游艇悬停在港口前。
他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不知道这次又会有什么变故。
一艘更大、更隆重的皇家巡游艇,就在这时驶出港口。
有人一眼认出,那是卡厄西斯皇室专用的巡游艇,专门用以在重大帝国节日期间,搭载皇室成员在帝国各星系巡视。
跟德尔斐的巡游艇不同,皇家巡游艇完全就是属于皇室的造物,从外观装潢到艇身上的银叶蔷薇,无不向众人宣示至高的帝国皇权。
皇家舰艇与德尔斐巡游艇并行,遮住了德尔斐巡游艇身上,象征圣殿的月桂叶徽纹。
舰桥缓缓落向甲板。
尼禄迈步踏上,立在皇家舰艇的顶端。
“……为守护众神的安宁与帝国宗教界的繁荣,卡厄西斯家族始终依照恺撒大帝的训诫,非必要不干涉德尔斐圣务。”
尼禄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一枚机械电子眼静悄悄落在他的脸前。
银发皇帝冷淡的脸和声音,由无数量子通路承载,传递至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一路追着巡游艇请愿的信徒,猛的抬起头。
他们知道,皇帝陛下将要对那个谕示做出回应。
“但本应以虔诚姿态侍奉神之子的人,却披着掩盖虚伪的圣袍,亵渎圣职、玷污圣地数十余年。圣裁所主判官瑞修,甚至犯下以迷幻药制造幻觉、欺骗信徒聆听假神谕的重罪。德尔斐本是神之子降临之地,如今却已成为欲望横流之所。所以现在,神圣的圣洛斐斯阁下、众神的使者——”
银发皇帝披着一身华美王袍,站立在联结两艘舰艇的舰桥顶端。
他逆着太阳,只有一双红眸在灼灼发光,一只戴着鹿皮手套的手,朝圣洛斐斯递过来。
没人知道皇帝陛下心里,此刻正啪啪抽打着5岁尼禄的小屁股。
“——我并非作为卡厄西斯家族的成员,也并非作为帝国的君主。而是作为虔诚的众神信徒、由神之子亲自确认身心无垢之人,向圣子殿下提出诚挚的请求。”
他平和道,“在我将德尔斐的乱象平定,将原生降临之地彻底清扫,使奥林匹斯山上流下的圣泉水重归洁净以前——我希望殿下能短暂迁居至王都圣宫,与太阳宫比邻。唯愿众神在上,圣光照耀帝国王都,为帝国子民带去更多福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