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槿在找不到他时, 便都在照顾卓家人。那真正的卓瑝一直未苏醒,卓小妹以泪洗面。
慕槿便代她照顾卓老夫人,卓小妹卓妍一直含泪谢她。
而大概假“卓瑝”被捕一日后, 卓老夫人转醒了。
她身体依旧脆弱, 但醒来得知是慕槿照顾她,拉着她喊“好孩子”,谢了她的照顾。慕槿害羞地说不用。而在一次看过卓夫人后, 慕槿总算得见宛陵霄。
“……听说你近几日在找我?”
“是。”
“进来。”
……
幽静的幽室,窗明几净, 慕槿步入时, 能见窗外风吹竹动。
而宛陵霄立在屏风前,身着赭袍红锃,头戴同色抹额, 身姿修长, 冷傲正如竹。
他负手而立, 问:“找我做什么?”
他盱着慕槿。
在过往, 此女对他总展现得避之不及,近来愈发主动。
“我……”慕槿咬唇,“我找少君,其实是想道谢。”
“道谢?”
“谢谢少君,先前多次救我。”慕槿垂眸, “而且……没有真冤了我, 让我受委屈。”
“……”
慕槿说话间隙, 她已拿出了数盘吃食。
宛陵霄一愣。
只见其中吃食丰富小巧。有白卷嫩滑的鯚鱼假蛤蜊, 薄且味淡的梅花汤饼, 金黄酥脆、笋香弥漫的煎笋, 还有精致小巧、装满丰富馅菜的荷莲兜子。[注1]
这都是南陵名菜。而这色味清淡却宜人, 正让他忆起了故乡小镇。
宛陵霄因审讯紧绷的脸渗出一丝舒缓。
“少君。”慕槿软糯的声音响起,竟是她提前备好了青绿的竹筷,递给了宛陵霄。
他略微迟疑,终究接过,夹起一块煎笋,送入了唇里。
笋汁清鲜,竟令人回味。慕槿费了心思。
他又尝了其他。
而这期间,少女一直灼灼盯着他,似乎甚是期待。
“留下就好。你走罢。”
“……啊?”慕槿一愣,似乎没想到怎么她刚送来吃食,他就让她走。
她嘴唇一嗫嚅,似乎还有话想说。
宛陵霄察觉到了,问:“有话?”
“没……”慕槿扭扭捏捏,却道,“是,是有话。”她眼中又渗出一抹害怕,“少君,我近日来,总做噩梦,梦到那日我被卓瑝带人陷害,亦梦到又有少君近日找来的人攀扯我,少君又把我关回地窖。”
“……”宛陵霄夹菜的手一顿,淡声道,“闲的。”
他言下之意是她闲得很才想这些不会发生的事。
慕槿一噎,却倏然抬眸:“少君,那些人是否有扯到我……或者,他们可有说什么?可有什么异常?一直待在黄金台,还遭遇了那夺舍人的事,我有些害怕。”
而她话音刚落,宛陵霄抬眸,眼底一抹厉色。若方才他还未确认她言中的查探之意,那么现下,他大可确认。
“慕姑娘,你真的很闲。”
“啊?”
“你是闲够了,才把套话的技巧用到我身上。你找其他人练还没练够?”
“……”
慕槿脸色一白。实际上,这也真是119布置的任务,想看看在宛陵霄捕获的那群人里是否可能还有系统派来的人,或者,他们是否能给出什么信息。但慕槿在外围探了一圈,没什么结果,现在斗胆在宛陵霄面前试了番。
但这次被揭破,她却没有入过去一般脸色黯败,默然流泪,而是在宛陵霄身侧坐下。宛陵霄一愣,只见一双小小、温凉的手胆大包天地挽住了他不拿筷的手。
“少君,我也是学你嘛……”慕槿竟更大胆地承认了,“我是的确害怕,想要知道。但直接问您,又担心您不说,所以才学着您平时套话的技巧,想拐着弯问……”
“结果,还是被识破了……”她灼灼看着宛陵霄,耳朵浮起一抹红。
“……”宛陵霄抽出了手,默了瞬,隐晦答道,“无事。”
“什么?”
“并无你所需担心之事。其他,勿要再问。”
宛陵霄冷冷刮了她一眼。慕槿才悻悻地收回手。她知道,宛陵霄的意思是她若再问,他就真要怀疑她了。
真是的……宛陵霄简直油盐不进,软玉温香在侧,他都不受撼动。
宛陵霄拾筷,又吃了另一物。那是荷莲兜子。此乃一种把馅料裹入剥皮的食物。羊肉为主,辅以去芯莲子、面丝、蘑菇、杨梅核仁、乳饼、花椒其余十余种食材。
慕槿明显花了心思,这兜子如宝玉般小巧地躺着,旁地还备了乳酪和浓芝麻酱。
一咬,便又是辛香、清雅之味袭来。
宛陵霄吃着,却侧眉,只见慕槿在他身侧,目光幽幽地瞅着他。
“还有事?”
慕槿点头:“嗯。”
“什么?”
“我,我……”慕槿小声道,“少君,我可以与您住在一起么?我,一个人睡,害怕得紧。”
她垂眸,睫毛颤抖。接着,她整张脸都烧红了,似乎羞于自己说的话。
宛陵霄缓缓地挑眉,又缓缓地皱眉。
慕槿:“而且……外面,总在议论我与少君关系,说我是情人,都不与少君同住,诡异得紧。”
但少女说话时那红了整张脸、躲闪的模样,摆明让人觉得她在顾左右而言它。
宛陵霄沉眸看她,没有说话。
但她却是双手绞在一起,像是在企盼他的答复一般。
“慕槿。”
宛陵霄凝注她,倏然发声了。
“少君。”少女猛地抬眸,眼中充满希冀。
“慕槿,”宛陵霄凝视她,一字一顿地道,“你我相遇,虽不知是不是巧合,但观全局,始于灵契。”
“因此,在我眼中,你我的基石,也只有灵契,再无其他。”
他说得不算狠厉,但也谈不上委婉,慕槿脸色一白。
“你身上尚有疑云,我也未探明。查明之前,我不受表情。我也会继续追查。”
这句话就直接了。
大概意思是,我依旧怀疑你,你不必惺惺作态。
……慕槿的脸像是猛地被插了一刀,血色尽失。
不知怎地,宛陵霄见她此状,心头也微微一缩,但依旧冷眸看她。
“我,我也没表情啊,少君。”慕槿眨着眼,像是想逼回什么,“你想查什么,查就是了。和过去一样。”
她的手紧紧捏着裙摆,拽出了皱褶。
宛陵霄看到了,却挪开了眼。
但少女受伤的神情却映入了他的眼。
慕槿竟陷入沉默。
不久后,她缓缓站了起来。
“我知道少君一直怀疑我。但我也不想再陈言。您查吧,随意查。有查出什么,告诉我便是。”她起身,却不再看他,声音里透了股仿佛浸了冷水的倔强,“慕槿告退了。”
宛陵霄喉头一动。
慕槿却对他微微一福身,转身走了。
……
黄金台西部,山脚下的小镇中集市喧哗。虽比不上黄金台不夜城的繁华,但此处亦充满人气。
只见其中商铺脚店云集,车水马龙。近来,哪怕因天明池苑之变,此处亦被翻了个底朝天,但热闹不改。
宛陵霄坐在马车上,刚从一处据点回来,正如一位富商。马车四周为界。
他冷眸听着属下的禀报。
“少君,我们审讯那群秘翎卫得了些消息,关于那龙女。”
“什么消息?”
“听闻,她秘密前往离此处不过十里的勘西行宫了。他们还透露了一些消息,关于神鞘之墓。”
之后,宛陵霄的下属把事情详细道来。
太上神鞘之墓,并不止一处。早在多年前,黄金台褚家便发现了一处,却一直镇压,不对外公布。但那秘翎卫透露,另一处,或许就在这勘西附近。
“少君,褚家之人,一向忌惮不可说。您上次与以此事成功激了龙女,她又急匆匆来了这里。依我看,这可能真可印证神鞘之墓在此处不假。”
神鞘之墓,含有力量。宛陵霄和神殿一直感兴趣。属下知。他把此事当大事禀报。
宛陵霄未立刻出言,凝眸思忖了会儿,冷声道出数道事关部署的命令,此事才毕。宛陵霄却倏然道:“外面是什么?”
他们依旧走在停在集市中。
一阵清香却袭来,羊肉伴着莲香,不腻不绵。
“少君,那是南陵小吃,荷莲兜子。”
“……是荷莲兜子么。”
宛陵霄瞳孔一缩,沉吟了瞬,道,“买些过来。”
下属买了过来。只见那荷莲兜子精致,味美不可言,但多了道匠气,不如那日宛陵霄在慕槿那处所食的小巧、自然。
宛陵霄吃了几口,一直沉默。众人只当宛陵霄思乡,不敢多言。
不想,宛陵霄脸越来越沉,而后放下兜子。
“我出去走走,勿跟随。”
……
宛陵霄独自走在街道上。
黄金台,人皇主事,是此界最为繁盛的地方。就连一荒岭的小镇,都显出其繁华。
车辆通行,高处缀下五颜六色的花灯。嘈杂声中,宛陵霄听见有人呼喝。
“快,快挂上来,长喜节要到了——”
宛陵霄并不顾忌行在此处。一来,此处偏僻,他伪装得当,无人可发觉;二来,他本就使下属正常出入,不出入反而招人疑。
而他走在这街上,树荫投在他脸上,留下阴影,冷傲的气质却也引人看了来。他紧锁眉头,不顾旁人,熟悉他的人,都可看出他在心烦。
宛陵霄也的确心烦。
龙女血未夺,夺舍者未捕,神鞘之墓未觅,还有卿澜兮未克。种种杂事,令他心忧。
但想着这些时,他目光却在停在那荷莲兜子上,那传来清香,过了会儿,才挪开。
“残局,快来观残局咯!江湖残局,百钱一局!”
远处却传来呼喝。宛陵霄一顿,不知怎地,识海中又浮起当日用阵眼验出那慕槿就残局说谎一事,冷哼一声,过去了。
开局的是一老翁。宛陵霄扫了一眼棋局,便丢了百钱与人。
“棋友,爽快。”
宛陵霄却一顿:“听棋友口音,是南陵人?”
“是。从商,十年前随家妇来黄金台。”老翁笑着道。
宛陵霄未置一词,他棋法高妙,很快与人下完此局。而在平日,宛陵霄性子绝不会在外显露技法,但今日他手起棋落,发泄般地快速破了局。
“好啊,好啊,今日遇到对手啦!”老翁道。
不过,宛陵霄也有藏拙,走出过几次拙步,几来几往,和老翁不相伯仲。老翁留住他,竟是倒贴钱也要继续与他下继续残局。
“倒不必,继续下就好。”宛陵霄道。
而他幼时在明月台受训,琴棋书画皆有涉猎,对残局亦是了解。不过一眼便可认出。
只见老翁所出棋局,大多是民间流行棋局,依次是:
七星聚会。
蚯蚓降龙。
千里独行。
……千里独行。
看到此局时,宛陵霄猛地愣住了。他的手一顿。
因为不久前,他还见过此局。
在神鞘之墓。
也是此局,他和慕槿曾有分歧。
——“慕姑娘,这棋局,我分明记得,来自《梦轲棋志》,此书只供世家藏书阁,怎么会……让你一个村女看到?”
——“少君,家父教我的……我也不知是不是来自什么《梦轲棋志》,也是不是‘千里独行’。我就是按印象下的,按印象下的。”
当时,慕槿虽在神鞘之墓救了他,却因破了此局让他起疑,把她丢到车上缚着,她当时哭着告诉他的。
宛陵霄眸底之色瞬间转了几轮,面上却不显,再抬眸,倏然面露难色。
他冷冷道:“棋友,此局孤僻,未见啊。可是棋友所创?”
老翁得意道:“并非。但这难见是真难见,这可是我们南陵的孤局。”
宛陵霄默了一瞬,倏然见礼:“小人有眼不识泰山。”
老翁被吓了一跳:“怎么?突然见什么礼,不会就不会,别折煞我。”
宛陵霄道:“小人喜棋,南陵民间之局,也曾在去行商时下过,但不曾见过此局。当日,曾有人道,我不会解之局,必是明月台贵人的局。棋友可是明月台的贵人?”
但见老翁莫名其妙地看他,宛陵霄心中咯噔一声,他已有答案。
却还是问道:“小人实在好奇未曾见过的棋局,可付千钱,还请解惑。”
老翁皱眉:“嗨呀,什么千钱不千钱,什么贵人,这棋局,我们那几村有学问的人,都会!”
接下来,宛陵霄知道了他想要的答案。
原来,老翁所布棋局,来自一本叫《梦轲棋志》。至于怎么来的,据他说,数年前,有贵人来他们村落附近修行,占用了他们的田,但也喜欢随手施舍赏赐。其中,就有位贵人赏了半本《梦轲棋志》给一位随行伺候的书生,那书生后来重建棋舍,其中之局便由那书生传给了棋舍中人。
所以,那附近村落对棋感兴趣的棋舍人,都知道这些残局,只是孤本难拓,许多人不知来处,只看过复刻的零散棋谱。
宛陵霄听着,却闭眸皱眉。
……
夜半时分,宛陵霄已回暂居的宅院。他负手而立,身后是来禀报的下属:
“禀少君,已查。此老翁的确是普通行商,来自南陵。他从南陵北部的白河村来,那与箪霖村毗邻,身家清白,家属全是普通百姓,不曾有机会接触黄金台和明月台的任一贵人。而他所说的那贵人来修行,对上的是,是……卿澜兮。此人曾去那几村附近的山中修行,占过几个村落,后来,后来也的确有赏赐。”
下属知宛陵霄与卿澜兮的恩怨,因此都用此人称呼卿澜兮,不敢说太多。
宛陵霄闭眸,挥了挥手,让下属走了。
而下属的话也只印证了一事……老翁之话,是真的。
箪霖村附近的百姓……会“千里独行”,也大概是真的,也是合理的。
宛陵霄皱眉,他脑中倏然浮现了一个场景。那日他刚刚和慕槿解合梦,她望着他,伤心地低泣:
“我真的看过那棋谱,我没有骗你……”
他当日只当是重复的谎言。但现下看……
宛陵霄眸光一动。
真是他……误会她了么?
他目光很冷,抿起嘴唇。
却听急急的脚步声。
“少君,不好了!慕姑娘病倒了!”
作者有话说:
慕槿:看我一轮轮来,你还撑得住不。
——
注:槿槿做的菜选自《宋宴》一书。黄金台部分设定参考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