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映在二人身上。慕槿答:“叔叔, 我是褚菁遥。”
这个回答她没有犹豫许久。说出口时,她却觉得仿若一块石头压在了自己的头顶。她抬不起头。百年来,她第一次不敢去看旁人的神情。
而身上人陡然陷入沉默。
这沉默让慕槿倍觉煎熬。
许久后, 她才敢为自己做一两句辩解, 她认为有必要解释:
“叔叔,我认错人了。我以为您……是曹旭。”
“百年前,继母接我入宫, 我稍微站稳了些,我就立刻派人来行荒查, 带着……当年我从您身上得到的纽扣。结果, 查到曹旭身上,也查到他那年大婚生子,查到他几年后不幸受伤身逝。”
“我以为您死了……”慕槿倏然被愧疚压得喘不过气, 闭眼哽咽道, “对不起。”
“我没查下去。对不起。”
但却有更多的情绪袭来。
因为慕槿清晰地记得当年自己所以为的在经历的一切。
“叔叔”离开前, 她曾求着他以后一定要来看她。他答应了。结果他一去不归, 她怎么等待都无果。开始还是担心,但后来,随着她发生的事,一切变为了揣测。
而在“得知”他是曹旭、“得知”他离开那年大婚生子后,她几乎发了疯, 暗自摔碎了所有能见到的东西。
她以为, 她是被抛弃了。这很正常, 他们无亲无故。但慕槿就是无法接受。
她渐渐失去了正常人的感情, 也下定决心不再踏入溪成郡一步。
然而……
实际上, 不是他抛弃了她。
是她因判断错误抛弃了他。
慕槿倏然站定不动, 低头看着土地, 说不出一个字。
她背着孟归岚,感受着背上人虚弱的气息,手却在颤抖。
“我来晚了,叔叔,对不起。”这次道歉,她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因为发不出来。似乎有人掐住了她的喉咙。
“菁遥。”
而一声菁遥,让慕槿的魂重新回来。
“真是……你吗?”孟归岚的声音也在发颤。
“是我。”
“你快放我下来。”孟归岚道,“我……我想看看你。”
慕槿垂眸,放孟归岚下来了。
孟归岚靠着一棵树躺下,手捂住腹部,虽气息虚弱,却蹙眉凝视慕槿。他看得很细很慢。
慕槿跪在他面前,手放在膝盖上,数年来,她从没有这么拘谨过。
“我从未想过……我可以看到你长大的模样。”孟归岚讷讷道。
“叔叔,”慕槿垂眸,“不过,这不是我本来的身体。我在做一件事,所以换了具身体。”
“这样么?”孟归岚看着她,却轻轻笑起来,和他的儿子孟俦一般,笑时让人联想起清风,“菁遥想做的事,一定能做成。”
慕槿眨眼,鼓起勇气和孟归岚对视了一眼,轻声道:“我希望是这样的。”
二人之间一时只有宁静。然而,这无言却并不代表疏离,而是似乎他们的某个愿望在同一时间达成了默契地达成了圆满。
接下来,便是孟归岚慢慢开口,对慕槿嘘寒问暖了一番,他问慕槿是不是当太女了,慕槿说是,他夸她。
他又问慕槿是否有成婚,慕槿说没有,还告诉他自己和卿澜兮的婚约是假的。她一点都不喜欢卿澜兮,因为那是个呆瓜。
慕槿这一天说了她过去一年加起来才有的真话,包括她和孟俦的相识,但隐去了孟俦求婚的部分。
“菁遥……你受苦了。”
然而,没有想到,孟归岚最后这么说。
慕槿愣住了,手放到膝盖上,垂眸道:“没有的,叔叔。您为何如此说?我……我很好。所以我很惭愧。”
“你看上去很累。”孟归岚轻声道,“我希望有朝一日,有人可以不让你这么累。是俦儿也好,其他人也罢,但要有这个人。”
“……”慕槿愣住了,半晌,她的手抓住裙摆,垂首求道,“我想叔叔在我身边,叔叔在,我就不会累,不需要其他人,可以么?”
“菁遥,我也很想。”孟归岚忧伤地看她,“除了俦儿,我最记挂你。但是……”
“……”
慕槿垂首,一个字再说不出。她最清楚孟归岚的意思。她却只能感到一股巨大的哀恸。
“小遥,可现下出发去荒山吗?”孟归岚问她,“如我方才所说,我想再看一眼阿鹂和俦儿。”
“……好。”慕槿点头。
她再度背起了孟归岚,这一次,她没有掩盖实力,朝荒山急速而去。
风刮着慕槿的脸,她竟觉得有些疼。而她走得极为小心,虽然在隐匿身形,却也努力不让孟归岚再受颠簸之苦。
然而,在荒山山脚,慕槿却倏然听到号声。
三声为丧。她心觉不祥,隐身而去,却突然听到孟归岚压低声音道:“……阿鹂!”
慕槿定睛一看,只见不远处悬崖边,竟是两对人马在对峙,一队人丁稀薄,只有胥谷鹂和一名满身是血的侍女,还有一队着青绿官服之人。
“怎么?”胥谷鹂脸色铁青,也吐了口血,见侍女倒下,冲前方恨恨道,“我好歹为上族主母,你们要赶尽杀绝??”
“孟夫人,说实话,你也活不了多久了。”来人道,“你此时自己跳下去,省得我们动手。”
孟归岚的眉头猛地皱起。
慕槿却二话不说,召出“血莲”。
不过一眨眼的功法。
青绿官服之人接连滚落悬崖,被乱石刺穿,慕槿干净利落地用“血莲”吞了其尸体,随后却再次垂下了眼。
……她不想被孟归岚看到的一面,还是被看到了。
随即,她把孟归岚背到了胥谷鹂面前。
胥谷鹂气喘吁吁,震惊地看着她:“金楚,怎么是你……”再抬眸,她惊道,“岚哥!”
孟归岚看到胥谷鹂,也是十分激动,他挣扎着下去,慕槿便放下了他。
他扶住胥谷鹂,先是欣喜,但当手握到胥谷鹂的脉时,却倏然白了脸,道:“谷鹂,你……你这是怎么了?”
“岚哥……”胥谷鹂怔愣,似乎还不敢相信孟归岚真被救了出来,但对视孟归岚逼问的目光,她才流下眼泪道,“那年,我下井救助你、设计断了你身上锁链之事,终被谷家发现。此后,他们便对我喂毒。此毒无药可解,我毒入膏肓,气数将近,唯独放不下你和俦儿。此时,看到你出来,我,我……”
胥谷鹂流泪,明显知道什么,哽咽道,“你虽出来,恶刑却不在你身上,你可是付出了什么代价?”
“谷鹂,你知道,比起和恶刑同活作恶、苟延残喘万年,我宁愿重回孟归岚之身一日。”孟归岚闭眼,“这是我的选择。”
“……”胥谷鹂垂头。
慕槿也抿唇不语。
“但很好,我今日见到了俦儿,见到了一个我一直想见的人,还见到了你。”孟归岚道,“我无憾了。”
“只是,你的毒,我……”
“我只觉苍天无眼,如此待你。”
胥谷鹂顿了顿,却温柔摇头:“此毒,未见你之前,我的确心生愤恨。此时,我却觉圆满。岚哥,能和你一起去,我也不再孤单。但我唯一的担心,便只有俦儿。岚哥,他不是来救你了吗?他在何处?还有这日后,他东临黄金台褚拓年,北面荒主谷家,他如何活??”
“……你所说,也正是我担心。”孟归岚也陷入了沉默,“他,方才于井下和我走散。现下当在荒山。我见恶脉异动,怀疑他们要让荒山游走民,便让俦儿去荒山游走一趟。有游走民在,俦儿不会完全独身一人、毫无依仗吧?”
胥谷鹂脸色却大变:“岚哥,你糊涂啊!定荒衙之人都在往荒山围,俦儿进去,可还出得来?!”
她似着急要起身,然而,却捂住胸口,一口污血喷出,咳得越来越急,竟似乎就要咽气。
而一旁,慕槿立时蹲下把灵力渡入胥谷鹂体内。然而,她的情况的确和孟归岚一般堪忧。
……几乎是气数已尽。
慕槿对上孟归岚期盼的目光,却只能困难地摇了摇头。
孟归岚垂眸,眼中满是哀伤。
而当胥谷鹂慢慢睁开眼,慕槿咬唇,却是跪下,磕了个头,对孟归岚低声道:
“叔叔,您的大恩,我从不曾报。孟俦,交给我就好。日后,我定会照顾和保护孟俦,就像你保护我那样。除非我先死,没人能杀他。”
“金楚,你……”胥谷鹂的注意力这时才彻底回到慕槿身上,她早明显发现了不对,她虚弱地扶住胸口,眼露不解。
慕槿沉吟了会儿,说出了真相:“胥姨,我是褚菁遥。”
胥谷鹂震惊地睁大眼睛,似乎忘记了呼吸。
“你,你就是秀衫那个……”
“是。但虽然您和我娘曾有不快,但这不是我和孟俦之间的事。我会护他。”慕槿轻声道。
这样的誓言过去她给出很多,也推翻很多。但唯独这个,她知道她不会推翻。
孟归岚也在这时,低声对胥谷鹂道:“菁遥也是被褚拓年骗了。她很重情的。”他竟把慕槿先前与他说的话说了遍。
慕槿听着,握紧了手。
这天下,也只有孟归岚最信任她,又最曲解她。她没那么好。
而胥谷鹂听着,眼色也渐渐变了:“怪不得……我说呢,这数十年……曹家寸叶不沾身……”
她看向慕槿,如同血泣般地大声道:“殿下,求你看在岚哥的份上,一定要救救俦儿!”
而也是这一声,似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元气,她一口血吐下,直挺挺地倒在孟归岚的怀里。
她看了他许久,渐渐地,瞳孔散了。
“阿鹂……这百年来,我们终是蹉跎了。”孟归岚沉默许久,抱紧了怀里的胥谷鹂,“我很快下来陪你。望下一世,我们能真正地相守。”
一阵沉默,慕槿无声地看着孟归岚和胥谷鹂,只觉刚刚回到她体内的什么东西也在逝去。
她想大喊大叫,她想弑天。
但她忍住了。
“叔叔,求你。”她说了她出生以来最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孟归岚都被这句话逗得苦笑了下。
毕竟是人便知,生死相关的事,怎么能是求来的。
渐渐地,他身上也涌出了血,不知道是他的,还是胥谷鹂的,很快染满了全身。
而强行与“恶刑”分离的后遗症,也渐渐涌上了他的灵体。
“菁遥,你很好。”这是孟归岚留下的第一句话。
“俦儿就交给你了。”他声音越来越弱,“对了,有几句话,可以托你交给孟俦么?你也可以记下来,若对你有用。”
慕槿:“……好。好的,叔叔。”
孟归岚接下来,竟急急说的全是“不息”的功法要诀。他还说,孟家功法名为“不息”,便是想修出不灭不息之魂。
“我不行,只有看俦儿了。”
“菁遥,愿你和俦儿,有朝一日,都可享平安之乐。”
他抱着胥谷鹂,渐渐地阖上双眼。
慕槿抿唇,她试探着,把功法再重复了遍。第一重,第二重,第三重……她挨个说过去,孟归岚都不再说话,只轻轻点头,确认无误。
“第五重对么?”
“嗯。”
“……第六重,是这样吗,叔叔?”
……
“叔叔?”
……
“……叔叔?”
……
孟归岚没有再有反应。
慕槿手在地上抠出了血,许久后,才敢抬头。
他已经死了。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