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千岁万秋(二)
森冷的神鞘之墓中, 一人一剑对立,鬼灯如漆点,摇摇却不灭。
宛陵霄的脸依旧带着那过去常有的倨傲、冷漠之意, 只不过, 其上浮现了愕然。
这大概是他少有的脸上出现裂缝的时刻。
他安静了很久、很久。
“龙女与其父阏壅,关系可好?”宛陵霄倏然问道。
他声音也很冷。
“正如寻常褚家父女,守君臣之礼, 循父女之习。”慧伤答。
所答之言,自然也是从他从太上视角所见得出。
宛陵霄又沉默了会儿。
“龙女对阏壅人皇请安勤, 还是对繁阳大祭司请安勤?”他又问。
慧伤蓦地安静了。
若是不寿在, 大概会直言“龙女贱婢,盛世白莲,惯会做表面功夫”。但慧伤的灵智与其性情不同。
“龙女若在黄金台, 每日拜见繁阳, 三日拜见阏壅, 俱遵帝女之礼。”
“但……见繁阳多于见阏壅。”
“……”
宛陵霄捏住了眉心。
“中计了。”
……
幽谷路深, 深树重叠。
一朵血莲停在易山山脚上空,接下雨水,散如小珠,形成了常人不可察、但密不透风的界。
若此时任一一位一品来看此界,都不得不说, 此界之力, 已至化境。
其中威压, 令众人拜服。世间可闯者, 双手数不出。
这血莲正是慕槿的法器之一。
在早年计划进入天道系统攻略宛陵霄后, 她便知日后可能需把“上善”交给影女用于伪装, 于是又费力寻找机缘, 几乎脱了几层皮,才得了这血莲“非邪”。
其是七朵莲花,得了上苍之力,十分好用。
也是这好用,化解了不少慕槿过去对褚竞翡的嫉妒——曾经,她非常不服气褚竞翡可以从疯剑试炼拿出四把神鞘而她只能拿出一把,现下,她心态好了许多,仅习惯性地难抑些微不甘。
不过,对外,慕槿从不会展现出这些“不善良”的情绪。
影女还跪在她面前,她温温柔柔地扶起了对方,随后便开始嘘寒问暖:“影妹妹,手上的伤,恢复得可还好?让我看看。这几日,我一直在挂念。”
“多谢姐姐关心。有‘镜衣’在,不碍事。”影女摇了摇头。
慕槿却还是小心地抬起影女的手,拉开了其袖子,只见那被宛陵霄砍伤的地方,已经长出了幼手。
她轻轻舒了口气。
镜衣的确好用。
与其他行荒心法一样可助人生存,其可让人快速再生。
而抚着影女的手,慕槿对她快速眨了眨眼:“妹妹那日真机灵,马上看懂了我的暗示。”
影女听闻此话,心怦怦跳了几下,答:“是,姐姐,我看懂了。自在台上认出姐姐吓了一跳后,我便时刻注意姐姐的言行。当时对着那宛少君,姐姐手拿木鱼,我便知道是要让我做‘人如刀俎、我为鱼肉’中的鱼肉;折了鳍,便知要我受外伤。”
她顿了顿,“不过姐姐,这少君当真强大,不是姐姐出手相助,我当无法脱身……不知姐姐在他手下如何难熬?”
女官也蓦地抬起头。
这也是她们最好奇的,褚菁遥这位黄金台太女,怎么和宛陵霄搅到一块儿,怎么还成为了情人了?
慕槿听出她话中试探之意,却并不打算多说,只抚着影女的手叹了口气,又拿了枚令牌出来:
“妹妹,那不重要。如今,我还是想与你看伤,只因感到愧疚。这是我曾花一番力气才得到的神医阁听月仙师的令牌。你拿去,找他,他一定会应你。你当少吃点苦。”
她语调温柔,清清浅浅。
影女一愣。因为她听出慕槿的意思,是不会多说了,也再不问。
而一旁女官蓦地瞪大眼睛。
“听月仙师?”
她讷讷道,“我听闻,其为惊绝册第一医师!曾跟多位人神,早已闭关,可是万金难求一符边。菁主,此物,竟可与让他出山,恐怕,恐怕……小,小……”
她话未尽,但在场三人都懂。
恐怕,极为难得。
现下……会不会小题大做?
“无妨。”慕槿摇了摇头,“本就是为妹妹备的。”
影女眸子动了动,轻声唤道:“姐姐……”
对上慕槿那双如水的多情眼睛,影女再度心头一撼。
她与褚菁遥相识百年,本知这位表姐与任何人、无论敌友都能露出这“你我天下第一好”的眼神,但每次对上这柔情的眼睛、清浅的笑意,影女还是会像着魔般地被触动,心里对褚菁遥更生亲近、信任之心。
不过,亲近归亲近,她同样越熟悉褚菁遥,越敬畏她……
因为她知道,这位殿下,实际上深不可测。
“多谢姐姐。”
影女心头一热,只觉褚菁遥拉着自己的手暖了全身,之前的痛都不算什么,“胥妈,劳您接下。”
“是,影主。”
慕槿又温和地帮影女看了番伤,才坐下,直入主题。
而也是这时,她的气质稍变。
她眉眼依旧温和,却渗出难掩的威压,这是常在高位者才会拥有的气质。
“来吧,说说看,现下黄金台如何?”
影女瞬间正色,知道进入了今天会面的正题,答道:
“罗阀已被罚,上了重刑。照陆阁主的消息,他不可能再恢复一品。上极殿那方也已有动静,我看,那边因为不想和繁阳大祭司彻底撕破脸,只能保车弃卒,与罗阀彻底撇开关系。罗阀估计不久后就会被他们处理掉。”
听到“人皇”二字,慕槿心中再度升起冰冷的呕意,但是却压下,不显山不露水地道:“不错。”
她顿了顿,“再加两把火。一,把罗阀背着人皇如何受东宫贿赂的消息透出去,确保要那边处置了罗阀。”
“二,也秘密告知东坛护教宋岚礼罗阀的关押之地,以免那方因意外不动手。切记,装成西岭的人传讯。”
东坛护教宋岚礼,正是当时在天明池苑因杀子之仇与罗阀相斗之人。
“是。”影女垂头接令。
然而,想到近日发生之事,想到所见的那罗阀之血,影女倏然心潮澎湃。
她“扑通”跪下,朝慕槿行了大礼,也换了称谓:“多谢殿下筹谋,才为我胥家二房、下族子民报当年之仇。”
女官也跟着跪下,热泪盈眶地道:“多谢殿下之大恩!”
而她们如此反应,也与罗阀恶行相关。
当年,正是罗阀奉命,亲自带人残忍杀害了胥影的哥哥、奶娘的女儿,她们早恨不得吞其骨、食其肉。
但罗阀为人皇亲信、肱骨大臣,为其做尽蝇营狗苟之事,一直被护在其羽翼下,嵌根于四大臣集团,官官相护,上下相帮,根本难以撼动。
褚菁遥早年羽翼未丰,也害怕斗了一个被其他人反扑,所以未动。
慕槿正要说话,却见影女抬眸,红着眼确认:
“殿下,寒城霍家之事,也是您做的吧?”
慕槿一愣。
她思忖了会儿,道:“是。”
“……我就知。最早听闻,我还以为是那西岭少君为清除旧族所做的功夫,近两日从头想一遍,才厘清来龙去脉。再谢姐姐谋划。”
影女再拜。
慕槿吸了口气,立刻又把她们扶起来:
“胥影,胥婶,我说了,你们别再跟我这么客气。”
“我也没什么厉害的,这也得靠你和胥婶伪装配合得好。”
慕槿面上那么说,心里却是另一个想法:不,我很厉害。
想到这里,她心情又好了。
只因此次她与宛陵霄过招,可算大获全胜。
不仅让宛陵霄神不知鬼不觉成了自己的刀,还把罗阀完全拉下了马。
而事情如果要重新看一遍,是这样的。
……
最初,慕槿寒城杀霍家,一来是因为总是被霍烟骚扰得倍觉窝火,二来,这也是主要原因——她在西岭确认了罗阀干的好事。
于是,她打算借此先断了罗阀在镇西边境的权和功,再逼罗阀回黄金台后慢慢想后招。
结果,后来在天明池苑,看见宛陵霄为刺杀她找到了护教搅局,揭露了罗阀曾杀繁阳之人,慕槿高兴得差点手足舞蹈。
因为宛陵霄这无疑是送上门帮她当靶子,她终于可以对罗阀下杀手了。
慕槿便找准时机传了密信回去,让胥影一方面准备好假意贿赂罗阀让其松懈,另一方面到“不寿”之墓备战。
——那里,藏了扳倒罗阀的罪证。
她知道宛陵霄一定不会放弃刺杀自己,因此被引到不寿之墓是迟早的事。她只等着合适的时机。
然而,中间又发生了变化。
A801绑架了她,她又被宛陵霄打伤,不得不提前去行宫躲避宛陵霄的追击,因此提前了计划,少了些准备。
但好在,有惊无险。
宛陵霄被引到行宫后,果然不负众她望。
在进神鞘之墓后,宛陵霄查褚竞翡被她构陷一案时,她故意让他发现了暗格中的密册。
他火速地解了密语,找到罗阀曾动褚竞翡的罪证,并反手传遍了整个黄金台。
唯一让慕槿不高兴的是,他把她如何害褚竞翡的事也查清了。这不在她计划里。
但现下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如今斗倒罗阀了,所有人都以为是他宛陵霄斗倒的。
关她褚菁遥什么事。
她一身轻。
就让阏壅、四大臣和宛陵霄斗吧,最好斗个你死我活,她收渔翁之利。
慕槿想着,眼睛又眯了起来。
但她抬眸,只又风轻云淡地下令:
“最近上极殿乱,得趁机再推人去那镇西指挥使之位。不能出差错。”
“是,我也猜到姐姐找我是有这方面的交代。”影女垂眸,“请问,姐姐心中,可是已有人选?”
“嗯。”慕槿点头,“邱霭,你可知道?”
“我听说过,她是常弗的老师。不过姐姐,常弗虽归顺了您,这位邱霭却是位纯臣,从不站队。”
“纯臣好,纯臣有什么不好?”慕槿摇头道,“这位邱隘过去三年平北苍郡,五年镇南蛮,都从不出纰漏。在这种位置,我们当多用循吏。让常弗助我们联络就好。”
“是。”
慕槿眸色又暗了暗。
她急着把罗阀拉下来,还有个原因,便是据她了解的原世界线,就是因为罗阀这个猪头在西边境尸位素餐,才导致宛陵霄后期快速破境,为他推平黄金台打了极好的基础。
所以,她得换个真顶事的人上去。
——宛陵霄,我好不容易爬到这个位置,可不是为你铺路的。
……
宛陵霄阴沉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如今,他把他在黄金台、及到黄金台前后所历之事,都用黑影凝成字,布在了面前思考。
血莲。霍家。镇西指挥使。血莲。不寿。
他面色阴沉。
因为他已经大概看出了谁下马,谁受益。
他盯着那朵血莲,咬牙道:“原来是你。”
“龙女。”
“褚、菁、遥。”
作者有话说:
先更后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