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一把剑铁衣如血, 飞舞时如直斩长鲸海水开,可闻风卷怒涛。
正是那不寿,落至慕槿和宛陵霄面前。
却听一声杀气横戎的震鸣, 慕槿脑仁发疼。
正是上古邪剑, 灼有煌煌七星文,才可不畏惧褚家血脉。
不寿震声道:“三溯。汝便得真相。不凡。”
此话自是对宛陵霄说的。
宛陵霄凝眉。
不寿:“正是那龙女贱婢,伙同旁人, 当年陷害吾主!”
宛陵霄为繁阴人,虽欲谋四神鞘之力, 但对于繁阳中人, 也存了分探知之心。
他沉眸又问:“后来太上发疯,可与龙女有关?”
“……”慕槿轻轻咬唇。
……宛陵霄再次觅得其中关窍。
不寿:“哼,吾主天之娇女, 自小不喜尔虞我诈, 不察又如何。”
顿了顿, 其声倏然夹杂雷霆之怒, “不过,龙女贱婢,后竟将真相亲口告诉了吾主,害得吾主失心疯魔,才伤了繁阳祭司!!”
宛陵霄手指轻敲“闲邪”。
慕槿闭了闭眼。
不寿继续道:“当年, 吾主被囚天牢, 龙女前来探望。起先, 龙女还装出体贴模样, 后来却缓缓道出了她所作所为——她如何设计众人, 又如何把吾主逼于此境地。最后, 她当着吾主的面毁了褫气符母符。”
“那可是当时吾主可洗冤的唯一物证!!此举逼疯了吾主, 激了吾主妖血,当场失智杀了她。”
“然而,那贱婢想必早已提前通告繁阳祭司,其至,吾主疯,失了控制,竟断了繁阳祭司一掌。此后,吾主与其母繁阳离心,甚少相见。”
慕槿听时,心中一派冰冷,睫毛还是止不住颤了颤。
耳边却如灌了飘古越今的风,再次响起那日雨夜和那撕破脸的对话。
——“褚竞翡,我们都姓褚,凭什么你为君,我为臣?!”
——“褚菁遥,我迟早把你碎尸万段!”
慕槿如今情感上鲜少有大起大落之感,但每次回忆此事,都会有起伏。
那当是她命中的转折,也是她二人关系的转折。
宛陵霄听后,却并无所感地一哂:“这龙女确是狠辣无心之人,但这太上,也未免过于蠢笨,明明站于那么高的位置,却事事为情带着走。小人挖一个坑也能跳一个坑。”
不寿怒道:“你算什么东西,胆敢如此置喙吾主!”
宛陵霄却不再争辩,直入主题,冷冷道:“既已解你主之冤,你的力量呢?交易可是谈好的。”
不寿却倏然“桀桀”怪笑起来。
身为邪剑,其与主人性情一样古怪。
疯魔起来,甚至连会连主人都难以操纵。
“来啊,来啊……”
一团血红丝线出现在其下方。
胡乱缠绕,邪气横浮,血光萤萤。
“来拿啊。”
不对。慕槿倏然响起警钟。
“小心!”她喊道。
下一息,她腰上一紧。一只大手环住了她的腰,抱着她后撤了数尺,眼前撑出一界。
轰鸣乍响,如千雷万霆,龙蛇起陆,自那“不寿”绽开熊熊熛焚。
烈焰所至,风扬其灰!
……
“少君,我刚刚便看到了,这上面起了光,和上次要伤你的守辰阵很像……”慕槿倚在宛陵霄怀里,气喘吁吁。
她雪白的脸上沾满尘埃,嘴唇咬得失了血色。
宛陵霄只冷冷“嗯”了声,便揽紧她,又入寒沙,迅如雷电,捷如鹰鹘,与不寿对击。
他实际上也早察出“不寿”不对劲,其有迹可循。
只因——
“不寿”给出的条件太简单了。
早在宛陵霄和慕槿面临“慧伤”时,破局只是见“慧伤”的条件。最终“慧伤”提出了一个对常人难如登天的交易,用龙女之血与它换,才能得到其力。
但“不寿”此处,却道解谜即可。
这般,它到底能获得什么好处?“慧伤”至少能帮主复仇,但它呢?
——事出反常必有妖。
宛陵霄手中散出黄沙,如鸷鸟之疾,他亦身形疾转,用“献长生”在“不寿”身上刺出兹兹裂纹。
但“不寿”毕竟为邪剑,又在地底蕴了百年邪力,皆盈在此虚空中。
煞时,烈火至处,百物烹无。
而慕槿躲在宛陵霄的界后,只觉脸都被刮得生疼,而盯着远方灼目的燎原火,不由瞳孔缩了缩。
……“吞灵笼”。
通幽井中,魔物狠恶凶暴,常铸邪阵欲图噬去误入之人的灵力,以滋养自身。
而这“吞灵笼”,便是不寿之阵。
常人踏入,便会被吞肉身吸灵髓。方才的秘境,大概也并非为交易,而是囚牢。毕竟大多数人一旦踏入,无从解当年宫廷怪局。
再看不寿,风吹火延中,不住地怪笑,已失灵智。
但这也正常,邪剑若失主已久,无强大的人心震慑滋养,当忘本,成为恶怪。
哗!不寿和宛陵霄对击。
天崩地裂。
飞沙火涌中,若炼狱再临。
然而,却见一道光灵倏然从邪剑中飞出,以迅雷之势卷向他二人。
“少君!!”慕槿大喊。
她眼前却一花,只发觉那“献长生”的影缠住了她的手脚,她竟瞬间变幻了位置。
然而,那光灵似冲着宛陵霄般,瞬间吞噬了他。
宛陵霄又在危险前,把她移走了……慕槿伏地,手微微捏紧,便急急起来。
然而,她只见那白光幽幽,如同星辰般通明,和宛陵霄一起钻入远处虚空。
慕槿倏然想了什么,眯起眼,微变了脸色。
……
土壤燃着烈火,数千只手穿破土壤,正试图拉扯宛陵霄。
怪风习习,他可闻怪语,恰如当日在通幽井幻境丧灵对他的诱言,不住地拉扯他的灵魄,迫他回忆冤情。
心魔。
这不寿竟是在生心魔境,把宛陵霄拉入。
然而,有过去的经验,他这次抗住了心魔,但对抗这“不寿”时却脸色越发寒冷。
只因此“不寿”,虽为邪剑,但多少继承其主战意。
而褚竞翡此人,虽似在人情上一窍不通,但是在斗法上却天赋卓绝。
宛陵霄虽自可扛,且不乱章法,但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可破,多少担心外面的慕槿。
他紧抿嘴唇。
煞时,腾沙郁雾,飞砾挪山,却倏然发现前方异样。
因见一道白光,倏然穿破这熊熊地狱火。如神迹般,“啪”地一声,地狱火气焰微消。
宛陵霄定睛一看,却瞳孔一缩。
只见眼前,是一少女太上的光灵。
她气焰嚣张华贵,乌发浓颜,血衣缀红珠,背上背着三柄四神鞘,一步步,脚下伸出大红牡丹,飘到了宛陵霄面前。
宛陵霄皱眉,已认出来人。
“太上?”
那光灵点头:“我为褚竞翡之陈魄。于其生前,留于不寿中,望你相助。”
宛陵霄再出蹙眉。
陈魄?
这是个他许久未见的概念,但曾在繁阴藏书阁中读到过。
《阅亡篇》有道,人的魂魄分为主魄和分魄。而陈魄,便是分魄的一种,却极为特殊。
因其并非属于一人魂魄的“现在”时刻,而是“过去”。
而通常产生于……主魄于过去的一瞬一时间、产生过的极大执念。
宛陵霄盯着陈魄,低声道:“我助?”
“是。”
这太上陈魄虽气势凌人,但不知怎地,身上却有股干净的气息,与那黄金台的“她”格格不入。
“不寿生于炼狱,百年困于烈火,为孤剑,本就烈性。需有心智本坚且净之人清其戾,不然终成世间大祸。”
大概因为是残魂,她的眸微微失了焦,似乎有些木楞,“我做不到。而能被我召进之人,都是心智本坚韧、纯净之人。你能。”
宛陵霄微微抿唇,随即道:“行。我应。”
手按上了闲邪。
然而,那太上陈魄倏然抬头:“不,我可感你心。你此话非诚,你明明只愿独善其身。”
宛陵霄:“……”
他这时想起,亡灵、碎魄对人心一向有超过生人的觉察。
然而,他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位太上,幻境中看上去完全不识眼色,此时却又敏锐至极。
他的确只是敷衍答应,想快些出去找慕槿。
而在少年遭遇惊变后,他便习惯这等冷漠作风,不欲搭理无关人事的生死。
宛陵霄按捺不耐烦,道:“独善其身又如何?太上,你经历了如此之多,好生对待的人害你,在意的人骗你,难道未察觉,独善其身才是行世之正道么?”
“但错的是那些人啊。不把真心当人的人,报复他们或碾了他们就好了。”这陈魄却流露一抹天真,“为何因他们失去本心?”
“……”宛陵霄一时沉默。
然而,这陈魄的下一句话让他一愣。
“我曾一日悟天道,悟出你我命运在数种未来中纠缠。但这种纠缠中,却伴随灭世。”
她的声音空灵、明净,不知道想到什么,却透露一股绝望。
“灭世之景里,有数种人物——救世者、独善其身者、灭世者。每一种未来,我身处灭世者之位。哪怕我想改变,我为救世者却只在梦里见过。”
“但你,我曾见,三个位置都出现过。”
“既有选择,为何不选择不凡。”
宛陵霄却一时听愣了:“数种未来,什么意思?”
陈魄却没继续朝下说。
然而,下一息,宛陵霄却见陈魄仰头。
她的上方倏然出现了星空,星光一道道钻入她的体内,却又如风般刮入了他的眼。
轰!
天雷落下,那是明净之光。
宛陵霄突然感受到很奇怪的力量,清澈如水,明净如星,正拽着他的灵魄前往一个他从未探知的领域。
那似乎在天道之外,那不可说、不可述、以规则形成的空间。
而那一刻,他的感受为——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俯仰之间,皆是无尽星空。
宛陵霄沉入凡世已久,从未有过如此寥廓之感。
适时,他在星光中看到了数排文字: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注)
然,不仁则无为,世道崩岌,天命履危。
何以继?”
此字似有千钧之力,灌入了宛陵霄的心神。
此等力量,便也是悟天道?他倏然产生奇异之感。
想起在数年前,他曾过他二师父悟过,其入定,魂升天,窥生死。
但他自己,从未真正入过此等入定、破天之境。
而此时,宛陵霄只觉那字中的力量似与自身早有不可言的契合,那契合陌生却熟悉,恍若隔世。
斗转星移间,他识海中又涌入了许多奇异的场景,但同样,陌生带着股熟悉:
他看见,成年后的他依旧身着明月台的文雅服饰,容貌与现下相同,但气质有天壤之别,那个他干净如水,明朗如太阳。
他看见,他悟正道、得天剑、斩邪魔。
后来,在一个天幕倾轧下,他持剑对峙褚竞翡。不过,他们看上去都更为年长。
这场景极为破碎,转瞬消失,被吸去了宛陵霄看不见的星空之外。
而那文字继续环绕他的身,如金钉般一个个钻入他的识海,钉在深处,又如水般流淌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宛陵霄再度睁眸,眼中盛着星光。
他依旧身处火海,但他身周萦绕着一股澄澈温流,干净但温暖。
“你成功了。”陈魄对他挥了挥手道别。
如明白使命完成般,她消失了,散入上方星空,只留下明净的光。
宛陵霄抿唇,却目光复杂。
这当真是褚竞翡的陈魄?
虽说,陈魄由主魄的执念生,可随时间烟消云散,被主人忘却或抛却,但传闻中闻风丧胆、杀人如麻的恶人,当真能留下如此干净的陈魄?
他手握闲邪。
下一息,他身周那股清流漫入心魔境,扬清激浊,烈火渐消。
他净化了“不寿”。
而那烈火,一部分随陈魄飞往星空,一部分转而扑入宛陵霄的体内。
其已如撕人烈焰化如无声春流,与他的力量相容。
宛陵霄,获得了“不寿”净化后的部分力量。
来自其主人过去一抹执念的允许。
……
幻境外,慕槿紧咬牙关,正缩在宛陵霄留下的界后。
那由她指尖的戒指生出。
烈火扑扑,红星乱飞,慕槿抿唇,意识到“界”撑不了太久了。
但有了之前的教训,她要动手前,第一时间关注宛陵霄是否留了隐晦的眼。
之后,她又道:
【帮我检测,此境之中,可有机关和遗物?】
【有遗物,百年前的前太女冠服。您之前不是来过一次、放入过么?】
【……】慕槿没说话。
她很快找到冠服,把一股力量拍到那冠服里,试图营造“冠服储了褚氏力量、但被她误激活”的假象来助她躲避。
结果,一阵通明白光倏然袭来,撕裂了远方虚空。
只见那四周的烈火消逝。
宛陵霄浮出,徐徐落地,身周有几不可察的温暖灵力在游走,如游龙。
慕槿起身,已目瞪口呆。
她怎么会看不出发生了什么?
但为什么,为什么宛陵霄会突然成功净化了不寿,还吸取了其力量?
她恍神间,宛陵霄已落到了她面前。
慕槿只察出他全身气海纯净,还在涌动,竟是灵力功法又上升了一台阶。
“可还好?”宛陵霄问她。
“我……”
慕槿却突然失了言。
“咳咳……”她咳嗽,捂住了嘴,也捂住了心口。
而柔弱是假的,心痛却是真的。
慕槿咬牙,突然恨得牙痒痒。
为什么从百年前就是这样?
她每次对宛陵霄设局,想从他身上套点什么时,他总能莫名其妙地在途中获得极好的机遇?
就因为他是天道之核么??
慕槿心里因嫉妒而面目全非,面上却幽幽倒地。
——作为无品之人,自然精神早已因受不寿冲撞涣散,难以再支撑。
宛陵霄皱眉。
只见少女全身衣裙沾灰,眉眼却留着坚韧,脸色雪白,双目紧闭,如失了魂的小鸟。
他一把捞起她,抱起。
然而,慕槿被宛陵霄抱起时,再次从他掌上感受到了那翻滚的气海。
嫉妒之心再起,慕槿紧抿嘴唇,只觉自己对宛陵霄的些微好感都要没了。
……气运好的天道之子,莫挨她。
他们不是一路人。
然而,慕槿倏然发觉不对。
一股与宛陵霄身上灵力相同的温流,也陡然出现在她的识海。
作者有话说:
注:引自《道德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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