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未干透的丝带冰冷湿腻, 碰过之后那种脏兮兮的感觉像是会转移。江声撇着眉眼甩了甩手,把顾清晖递来的手帕接下。
柔软的布料展开的瞬间,有些熟悉的清爽冷香顷刻弥散开。
香味是很奇怪的东西,它总带着画面感。如果和某段记忆联系在一起, 那么之后每次闻到, 记忆就会被重新唤醒。
江声脑袋嗡了一下, 被一些蓬勃的滚烫的模糊的记忆打了个措手不及。
这条手帕上的味道,和在江声喝醉之后, 把他压在床上亲的人的味道好像。
他顿了顿, 抬头看向顾清晖。
男人身材挺拔, 瞳色很浅。沐浴着阳光站在那里,连深邃英挺的五官都被弱化了存在感,让人只能注意到他淡到随时会消失的孤冷气质。
顾清晖垂着眼皮,发丝被风扬起,客气地问他,“江先生,怎么了?”
江声:“。”
有点无语有点绷不住, 如果能说话的话他要大声问出口:
怎么了。
你说怎么了!
你怎么有脸问怎么了!
你们娱乐圈的人都好能装, 我说真的。特别是跟演戏挂钩的!狗都不谈!
虽然是早有预料的答案,但真正完全在面前揭露的这一刻江声依然觉得荒谬, 离奇,以及微妙的割裂。
拜托。
谁能觉得高岭之花会是个大半夜摸进房里偷亲一个醉酒之人的变态啊。他还有洁癖,他有洁癖碰江声的时候怎么还摘手套,怎么还亲江声嘴巴!
明明刚才顾清晖递手帕过来的时候都绅士克制, 那么近的距离他连江声的手都没碰到, 他正常的样子明明看起来很有分寸。
江声吸了口气,闷着头把手擦干净, 故意把他用过的手帕重新塞给有洁癖的顾清晖。指尖隔着手套碰到顾清晖的手指,江声清晰地感受到他手指蜷缩一下。
这样的行为当然很不礼貌,江声知道。特别是明知道一个人有洁癖还故意这样做,那就是非常不礼貌。
正常人至少应该问一句如何处理,然后客气地收回自己的口袋说等洗干净归还什么的。
但是江声不想这么干。
事实怎样,他早就有猜测,现在令他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他开始在想,顾清晖是不是明知道这条手帕上沾的味道会暴露他在哪里干过什么事情,然后还要故意递给他,看他回忆起来,看他识破,看他后知后觉的惊讶表情以作为趣味。
就像一些危险分子会故意在犯罪后给警局打电话交底一样。
挑衅,玩弄,彰显那种无所畏惧的自大……
江声木着脸看向顾清晖。
他总是不吝于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一个变态。
顾清晖的脸上很平静。没有挑衅、玩弄、自大,只是静静看了他两秒,然后把虽然看不出来但的确脏掉的手帕重新折叠,收拾得很整齐,再放回口袋。
江声:“……”
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受不了了。
你的洁癖呢哥,亮出来给我看看。
【好好好,是牵手!顾导手指回缩是不是下意识的挽留!剪刀手出列,开剪!三秒钟之内我要看到顾江cp登上某站热门第一!!!】
【这泼天富贵终于轮到我cp了(撒花】
【就我一个忽然觉得好奇怪?为什么江江忽然开始好生气的样子?】
【江江的情绪确实变化得很明显。按顾导的观察力不至于看不出来。他既然什么都不说,那么显然是一桩只有小情侣自己知道的事情!哼哼,我们都是小情侣play的一环罢了】
【我就说该24小时直播的啊!我每分钟都在细品啊,为什么还会有种漏集的感觉!苍天啊,剪辑啊,监控啊!到底什么事,让我看看,我要看看!】
许愿树看完之后,顾清晖又带着他在庙里面逛了一圈。江声很久没去过庙里,以前江家祭祖拜神他都不去,完全不知道现在的世界已经发展到赛博烟火钱了。
江声看着巨大神像下面的二维码,盯着看了两秒,又看了两秒。
大人,时代真变了!神仙也在与时俱进了!只要时代发展够快,接下来说不定寺庙里都是真赛博神仙腾云驾雾,主打一个拜神体验感!
差不多参观完之后,顾清晖带着他原路返回。
不远处就是观光车的停车点。下山的路比上山的路好走许多,坐车的人比上山的时候还少。
庙宇旁边有一条石子路,周围堆着不少碎石子。
江声踢着小石子跟在顾清晖后面走,脚尖用力一踹,石子飞起来踢到顾清晖的小腿。
石头带着泥灰和雨后未干的水痕,清晰至极地在顾清晖干净的裤腿留下了一点不容忽视的痕迹。
顾清晖脚步一顿,低头看了看裤子,眉心蹙起来。
江声觉得他这样总该生气了。
代入自己,如果有人这样对他,他也是会生气的!
生气好。
他生气江声也生气。然后他就能开口说话骂人,毕竟生气上头的时候谁还会管规则呢,一切都会很顺理成章!
顾清晖抬起头,清透目光看向他。
察觉到他轻微的问责意思。江声条件反射般眨眨眼,往四周看了看,困惑摇头,表示自己没看到这飞来横祸的始作俑者。
顾清晖顿了顿,口吻是很无奈的,“江先生。”
江声望着他,眼睛乌黑乌黑的,好像他知道自己犯了错也会被原谅,所以总是这样肆无忌惮。
又或者他根本无所谓自己有没有在犯错,他要的就是惹人生气。顾清晖如果还是平静到毫无波澜的样子,他才会更生气。
【顾清晖: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不是瞎子】
【顾导:以我的导演素养起誓,没遇到过这么拙劣的表演】
【请说出顾导在今天早上喊了多少次江先生,每次表达了顾导什么样的思想感情(3分)】
【这都不生气?这都不生气?这都不生气?】
【翻着我手里顾导被蹭泥巴洗澡十八次的料再看这一幕,目瞪口呆】
【他俩其实怎么说,很有一点默契味】
【对啊,顾导好有最佳前任的感觉。不纠缠不打扰不用朋友的名义做挡箭牌,分手后不再打扰彼此的生活,但偶尔一点突然的默契又能找到交往的痕迹……】
【别人都觉得他们不熟,谁又知道他们曾怎样热恋过。好品!】
【好好好,我先嗑为敬!如果是假的我磕磕怎么了?如果是真的我磕磕又怎么了?我嗑顾声是一种必然罢了!】
返回山下的路上,江声一点也没让他碰到,抱着胳膊在记仇。
因为噪音少了许多,顾清晖表现得比上山的时候自然。他的目光安静地落在江声的身上,轻声问,“你发现了。”
江声把看风景的脸转过来,好看昳丽的眉眼坠着一点情绪化,一脸要看他能说个什么花儿出来的郁气。
然而顾清晖没有说话,他沉默着,颀长的双腿交叠,带着手套的手按在扶手上。
他做事总有目的,没有例外。比如他来参加这档综艺是因为江声。今天他邀请江声出来,是为了创造独处的时间。忍受肮脏的的环境,要江声知道他在他这里是特殊的。
那天晚上不一样。
回到山下之后,江声和顾清晖一路顺着来时的路回小屋,迎面撞上了出门晨跑回来的楚熄。
他在这大冬天穿着看起来很薄的运动外套,口中呼出的白雾都更浓烈些。
他也看到了江声,慢慢停下来,摘掉耳边的耳机,把有一点汗湿的额发薅了一把,锋利的眉眼更清晰地袒露出来,俊美又带着鲜活的少年气的样子很帅气……嗯呃,江声想了好一会儿该怎么形容。
也许像是冬天热气腾腾的早餐摊。
感觉很香。
食欲上的那种香。
楚熄一对绿眸诧异地眯起打量他们两个,视线在露出一截红的手腕上逡巡了一下,咧开嘴露出虎牙尖笑起来,“背着我们偷偷约会去了?想在冬天把江声叫出门可不容易啊。”
顾清晖的回应非常简短,“去附近的公园走了走。”
楚熄脸颊上的伤痕从眉骨贯穿下去,眉毛自然断了一截。那节断眉扬了扬,嘴角笑弧浅浅,视线随后看向江声。
青年落在顾清晖的身后,被影子罩住一半的身影,一双眼睛盯着他看,不断眨眼示意,似乎在看什么大救星。
楚熄走过去。
他浑身带着一种运动之后蓬勃的热气,顾清晖被热量浸染到一些,眉头当即深皱起,不动声色地离远。
距离一旦拉开,他和江声系在手腕的绳子就暴露出来。
楚熄的视线低下去,骨节宽大的手提起绳子,一下子就把两个人的手都抬了起来,他口吻很诧异似的,“这是什么。”
顾清晖的手扯动一下,从他手里把绳索抽出来,“惩罚任务。”
楚熄看了他一眼,“惩罚任务,那怎么感觉你有爽到啊?”
惩罚的只有江声未免也太可怜了。
他说:“要是换我就不一样了,我直接不出门,让江声在屋里睡一整天!”
一起睡也是正常的、合理的!打扰的人都该死。
当然要是换成顾清晖和江声一起睡,那不行,有点太恶心。楚熄半夜哪怕把门撬开也得摸进去。
楚熄顺势把绳子放下,耷拉着眼皮去捏住江声的脸。
见江声跟乖巧木偶似的由他摆弄不说话也不拒绝,只是漂亮眉眼变得有些凶,一双乌亮的眸子恶鬼索命似的盯着他。
楚熄忍不住笑出声。
继而又低下头靠近,故作疑惑地拉长音,透出一点黏连的亲密又可怜的调子,“你怎么不肯理我?今天是高冷人设吗,这么傲慢。”
如果他滚烫的手能收收在脸上揉来捏去的力道,这样语气大概更可信。
江声把脑袋往后仰,忍无可忍地动手扯开楚熄的手。
楚熄眨眨眼,“哦哦。我忘了,你今天是顾清晖的影子。影子……影子是不是说不了话,也不能有多余的动作吧,你这样算不算违规啊。”
说完笑眯眯地凑过来讲悄悄话,“没关系啦哥哥,我会帮你隐瞒的。”
江声:“……”
虚伪。
虚伪!
恨你们这些虚伪的人!
楚熄盯着他的眼睛看两秒,感慨一声,“你骂得好脏,根本没有考虑过我的承受能力。”
江声:“?”
顾清晖在一旁静静看着。
楚熄年纪小,性格活泼。偶尔有些恶声恶气,但从不对江声这样。
大概他们真的很合得来。
顾清晖在这时候想到他失控的导火索……那场双人约会。
他们这样合拍,随便的一个对视,都会让人觉得下一秒是不是要告白。气氛实在好到夸张,好像一切都能变得理所当然。
顾清晖抬手整理了一下袖口。手腕力度牵扯着绳索,江声被他带动地靠近两步。
他看着江声,那双眼睛正望着他,有些茫然。
江声和年少时没有多少改变。
微翘起的眼尾理应显得多情,却奇怪地带着纯良,细细想来大概是因为他的眼珠。清澈乌黑,浮着光的时候安静又漂亮,好像一眼能看透。
能被看透的人,大概总是更容易让人交付信任。
在学生时候江声就总是被偏爱,他人缘好,一堆人以他马首是瞻。但每次犯错,江声总是被最快被放出来的那个。他站在那里低下头乖乖地背着手认错,说下次再也不啦,态度积极端正,诚恳又乖巧,根本没有老师能不对他心软。
在年少的顾清晖那里也是。江声犯懒的时候总会抱着作业找上门,要他帮忙做,谢之晖说这不合规矩,江声就用那种静悄悄的、安静的、纯良的眼神看他,叫他的名字。
很奇怪。
说不定谢之晖就是冥冥中等着那一刻。
江声一喊他,他就会变成被人用名字驯化的狗,色厉内荏地走过去。
那样乖乖的纯良的江声,离开小城的时候,谢之晖骑着自行车追了很远,都没等到他回头。
背包散开了,帮江声做的卷子飞了一路,他想,万一江声解气了就会回来。于是又捡了一路,回去摊开,铺平,仔细擦掉那些车轱辘印。
那些过去,顾清晖曾以为自己已经看开了。
因为他的理念是“失去即永存”。
这一观点在他的作品里被很好地表达了出来。很多影评人称他为缺憾美学的拥趸,因为他在细枝末节里无时不在强调他偏爱的那种表达——主人公第一幕遗失的宝物,在第三幕被他寻回后、在掌心永远地破碎,以精神符号的意义留存,最终无可抵抗地被遗忘。
顾清晖会借此预示电影主角的成长弧光,一些必要的牺牲和胜利假象对他造成的改变,以衔接结局的挑战。
当看到江声的鼓棒像是魔法棒那样指向楚熄,光束顺着他的手聚焦在楚熄的脸的那一刻——
那种刻画手法顾清晖掌镜的时候运用过,只代表一个意思。
青睐。
那张年轻的脸,十几岁的脸,和少年谢之晖差不多年纪的脸。
——在那一瞬间的电光火石里,像是见证一粒种子的萌芽。
顾清晖的眼睛看到太多故事了,以至于他在那一瞬间体会到故事的必然,他几乎猜到了江声的选择。
顾清晖看着他们在音浪和鼎盛的人潮声里默契交流,感到顷刻的时间被拉的很长。
要体会顾清晖当时的心情的话,他大概会选用黑白或蜜糖色的滤镜。让人物变得扭曲,世界颠倒,声音模糊,加入人耳嗡鸣与钟表震响。镜头落点找到娇艳的花,模糊后聚焦,水珠滴落。预示这是真实的世界,扭曲的是他。
时间的漫长,意志的动摇,丑陋的欲望……这些东西如果被意识流具象地展示出来,会显得很疯狂。
这是一颗时隔数年射回眉心的子弹。
他囿于他的剧本,他是那个希望寻回宝物却注定一场空的主角。
而在另一出剧本中,命运的谕示落笔,只等主角登场。这一次,他不是主人公。
明明在阳光下,顾清晖隐约觉得寒风刺骨。
他看着楚熄,看他脸上的伤痕猜测他的过去,看他的表情衡量他的品格,看他的眼睛丈量他的爱。
在剧本创作中,总有一些固定的角色位置,负担着不同的职责。导师、盟友,对手……
还有一些,无法被塞进那些确切的位置,但不可或缺的。
旁观者。
顾清晖话音平静地说。
“我想,江先生的意思是,希望你把绳子解开,这样节目组追责的时候就不会说是他的问题。”
江声大喜过望,用力点头。
【来了来了,第一届读心术大赛正式开始!】
【好啊,现在我们看到啊顾导领先一分,小楚表情很难看!没想到吧,这世界上能和江江心心相□□有灵犀的人并不只是你一个!】
【大胆!不可以解开!我要看的同睡还没看到!!】
楚熄有一瞬间表情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江声说不上来,觉得好像是正好好晒着太阳,忽然被一片乌云遮住了阳光。
楚熄把手臂勾在江声的肩膀,阻止他继续朝顾清晖走去。
一根短短的红绳绷紧。
顾清晖的视线坠落下去,有什么隐秘的氛围也随之紧绷起来。
“唉,你说得真对,我怎么就没想到。”
少年胳膊松弛地落在江声的肩膀,身体却贴得很近。混血儿的优越身高和宽阔挺拔的衣架子身材,看起来像是把江声完完整整嵌进了怀里。
“你好了解江声啊,虽然你们只相处了这么一会儿。”
他咧开嘴,绿眸弯弯笑起来,“多谢你提醒我呢,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好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