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绘让开之后, 江声坐进里面的位置。
正在授课的林之姮已经注意到了他。戴着细框椭圆眼镜的女人拢了拢披肩,对他微微颔首,微笑算作打招呼。
江声原本有些严阵以待地盯着卜绘,得到林之姮的目光, 也弯着眼睛点点头回应。
“你来做什么?”卜绘侧坐着看他, 兜帽罩住头, 阴影下眼神懒散,又带着点饶有兴趣的火星。
江声被他盯得头皮发麻, 深吸一口气, 把帽檐压低了些:“我都还没问你来干嘛。你是林老师的学生?”
江声没有特意去搜索过卜绘的消息, 对他的全部印象都来自于赛娜的描述。地下rapper出身,什么赛事多少连冠,然后转行流行乐发了好多专辑之类的。
听起来就很重量级。重量级履历不是钱能堆出来,还需要时间。能一边上学一边玩副业的人比比皆是,倒也不是不可能……
但江声觉得他不像是上学的年纪,毕竟卜绘在短短的几面给江声留下了极为麻烦的印象。
凶狠,动不动就说要挖人眼睛。
恶劣, 像是大型猫科动物, 有把猎物玩弄得筋疲力竭的恶趣味。
机警,对别人的视线有非常可怕的锁定力!他当初趴在桌子下面就看了他一秒就被抓到了现行!
耳边传来卜绘意味不明的笑声。
他的手指在桌面叩动着, 很有特色的烟嗓放轻的时候让人起鸡皮疙瘩,很疑惑似的,“你在怕我?”
“哈哈。”江声暗中攥着双拳,一张漂亮的脸木着, “好笑, 我怕什么。”
不怕是真的不怕。
但是卜绘一出现在眼前,江声立刻就想起那个让他相当紧张, 又刺激到心脏要跳出来的晚上。有一种尴尬到发麻的羞耻感,还有恨得牙痒痒的不快窜上来,烧得江声觉得脑袋要冒烟。
他咬住牙齿,把帽子压得更低了些,拉到和眼镜框抵住才停下。
卜绘托着下颌,视线淡淡贴在他的手指上,拽拉着帽檐的时候用力,清瘦的指节发白。
卜绘眼眸低了低,好像又看到这只手用力撑着地,指尖在一隙月光的照射下泛着漂亮的玫瑰色的样子。
他眯了眯眼,“怕我揭穿你,你们在——”
卜绘的话让江声头皮一紧。
他转头看去,卜绘眼皮耷拉着在瞥他,一点痣半收在那道浅浅的褶皱上。视线懒洋洋没有焦点,嘴角咧着一点恶劣的笑,唇形无声地把没说的句子说完。
江声几乎有一瞬间的耳鸣,因为他不确定是自己真的没有听到,还是卜绘没有发出声音。
卜绘声音带着倦倦的悠哉,“啧。你说是不是很巧,本来我都要忘了这茬,偏巧这时候你出现……”
可恶。
最烦被人拿捏的感觉。
“更不正常的人不是你吗?”江声忍不住说,“正常人遇到这种事情骂两句不就跑掉了!谁会像你这样故意留下来搞事情,很好玩吗?”
“好玩。”卜绘,“你呢,玩得尽不尽兴?”
“你有病吧?!”
江声差点没控制住声音,惹得身边的学生诧异地回头看他一眼。
他立刻像鸵鸟一样埋头,假装声音的来源是另一个人。
“怎么会,我只是喜欢找找乐子,为平凡的生活添油加醋。”
好好好,添油加醋这个词真是用得好,用得江声想揪住他的头发给他哐哐两下,再啪啪两下!
“……少来没事找事了。”江声板着脸暗自咬牙,抱着头把脸埋下去,镜片被呼吸染出一片白雾,干脆在一片白色的世界里自暴自弃,“你说出去也没人信,你说,你现在就说好了!”
这种事情倒是没有道德层面和法律层面的问题,就是说出去丢人。很丢人!显得他很随便很不正经……
他是这样的人吗?!
江声想了想,略微心虚地想,大概、也许、可能不是?
除此之外,就是和沈暮洵的捆绑程度更深罢了。
但现在捆绑程度难道还不够深吗,江声可以完全不在乎了。
“急什么。”卜绘啧了声。
头发扎眼,他把自己的杂色毛捋进兜帽。深邃的眉眼被清晰地展露出来,眉钉亮晶晶,看得江声眉毛幻痛了一下。
卜绘是很符合江声刻板印象的rapper形象,虽然他不说脏话,也不会动不动哟哟哟,但是身上很多纹身。
手背上有线性的纹身,黑色的线条一路压过手腕没入袖口。额头上也有,但都很简洁,不显得繁琐。
江声总是不大懂,他觉得纹身和打骨钉都好疼,特别是纹在脸上,在脸上打孔,那不是得疼死。
卜绘靠上椅子,长腿磕在桌下,“你不是有些小聪明吗,建议想想怎么贿赂我。”
贿赂。
江声镜片上满是雾气。他把眼镜摘下来拿衣角擦了擦,在这瞬间代入了一下严落白。如果是严落白会怎么说?
想了想。
……算了,想不出来。
“贿赂什么,我甚至不知道你这个人有没有诚信,到时候竹篮打水一场空怎么办?”
江声把眼镜戴上,努力让自己两眼无神,显得更可怜些。
“算了,没关系,不就是曝光我和沈暮洵的奸情么,不就是害得一个刚破产的人流落街头被人指指点点嘛,这算什么,更难的我都经历过了。无所谓的,我很坚强。”
卜绘:“你当我是白痴吗?”
“白痴怎么了?有人想给我当白痴我都不让。”江声无力地抓住头发,“你不能为我当一回?”
卜绘罕见地沉默了一下。他恹恹的下垂眼第一次正经地抬起来看了看江声,眼皮上的痣被收住,让人觉得有些冷戾的凶。
而后眉毛扬起歪了下头,“你这个人还真是和传言一样的随便。”
好笑,就一句话就判断他很随便?虽然他就是很随便。
“对啦,就是这么随便!都玩偷晴play了我是什么人你不知道?我私下里烟酒都来的。”
江声的头埋得更深,挤开了鸭舌帽,一头黑发蓬松地炸开,被清瘦的手抓得更乱,“快说吧我求你,现在这样不上不下的才叫人难受,让我直面暴风雨,你不知道吗,真的王者都是从暴风雨中成长的。”
“我没打算说出去,”卜绘伸手收拾面前摊开的书本,微哑的声音带着一种隔岸观火的悠哉,“这种事情对我又没什么好处,我只是好奇,是不是很刺激。”
江声趴在桌子上,“刺激什么,你现在和我说这些就挺无聊的。”
卜绘把书整理好,递给前排的同学。显然书是借的,他只是旁听。
“你没想过吗,万一我有视频呢?”
江声震撼地把脖子转过去盯着他,大脑飞速运转起来。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卜绘那个角度怎么可能有视频?而且他也没看到他拿手机,是在吓唬他吧,这个讨人厌的麻烦鬼!
但是,但是万一是真的?
江声冷静下来。
真的又怎样?真的就真的,当时的露台那么黑,应该也看不出什么。
吧?
江声狼狈地把帽子重新扣在头上,恨恨地骂自己。
色字头上一把刀,他绝不会再有下次了。绝对不会!
“叮铃——”
下课铃声响起,大家开始陆续地收拾东西站起来,喧闹声像是慢慢沸腾的水。
卜绘半眯着眼睛,他露出这样的表情的时候,总显得有些恹恹的阴沉。他在江声黑框眼镜后几度闪烁的眼睛上打量,眉梢一挑,“很惊讶吗。放心,我会保守秘密的。”
“我杀了你。”江声双手紧攥!
“涨涨教训呗。下次记得注意场合,不是谁都愿意当你们play的一环的。”
“我现在就杀了你!”江声拍案而起。
“哎呦。”一道温厚的声音响起,江声转过头去,林之姮抱着教案扶着桌子站在面前。
她穿着天青色的厚棉衣,长裙和雪地靴,笑吟吟地看看卜绘,又看看江声,“从上课就看你们在吵,宁宁,怎么把阿声惹到了?”
卜绘耸肩,“开个玩笑。”
林之姮拿教案拍他的头,“给人家道歉。”
“我又没——”
“啪!”又拍一下。
卜绘不太乐意地,“对不起。”
江声有些诧异。他有人撑腰立刻得理不饶人,推了推眼镜,哼哼着,“一遍不够。”
卜绘不耐又疲倦地啧了声,还是低下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三遍也不够。”
卜绘抬头看他一眼,黑眸眯起,“少在这里小人得志。”
江声抱着胳膊,“你的嘴脸也没多好看。”
林之姮失笑,用教案挡住卜绘的视线,把他像赶苍蝇一样赶走,“快滚,去把你弟弟叫回来。”
卜绘站起来,耸了下肩往外走。
林之姮对江声点点头,温和的目光在他身上扫了扫,笑着说,“宁宁那孩子有时候是招人生气。他脾气坏,就喜欢招人烦,你别理他就好了。”
江声指指卜绘的背影,“宁宁?”
“是小名。”林之姮引着他往外走,汇入下课转教室的人潮中,她镜片底下的眼睛已经有了些细纹,岁月的痕迹不减她的温柔,“好孩子,好久不见,怎么瘦了好些?”
江声低头,看看自己企鹅一样鼓胀的衣服,连他再怎么自恋都说不出这种话。
沉默了下,他转换话题,“老师和他很熟悉?”
“当然,他是我的外甥呀,就住在我们隔壁。”林之姮说,“是不是还挺惊讶的,他看起来和我们一点也不像。”
表亲长得不像倒是常事,但卜绘的特立独行,和静水流深般温柔清隽的林之姮、林回俨然是割裂般的差别。
江声诧异,“我之前来老师家可没见过他。”
又忍不住愤愤,和招人喜欢的林之姮林回不一样,卜绘完全是招人讨厌。
“宁宁有自己的事业,平时不常有时间。”林之姮的办公室就在这楼,两个人自己走了几步就到了。
今天阳光不错,暖光被窗户切割落入编织椅上,上面还被铺了碎花的软垫。
林之姮把椅子推给他,接了一杯温水,扶着披肩的一角放在他面前,“阿声的综艺我看啦,我们阿声是个受欢迎的好孩子,这很好。”
江声嗫嚅:“……不,那个东西还是别看了吧。”
尤其是还是被老师看,这和社死有什么区别?
“前些天小回的综艺我也看过了,那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希望没有给阿声添麻烦。”
江声被她说得坐立不安,受之有愧。
当时综艺的时候他忙自己的事情都忙不过来,别说关照林回了。
事后林回大概想找他庆功道贺,偏偏撞上他和沈暮洵东躲西藏,也不是个好时候,潦草发了信息又道别,一直都没有好好说话的时候。
等等。
江声大脑忽然转动一下想到了什么,“老师。”
林之姮疑惑道,“怎么了?”
“老师刚刚让宁……不是,卜绘,去叫弟弟……?”
林之姮笑吟吟的,“小回的身体好了许多。我想马上要期末了,没有提前申请撤回休学,让他跟着我来看看。那孩子还是和以前一样,很喜欢你,三番四次说要去你以前的工作室看看,我就让他去旁听了。”
雕塑系的材料工作室有好几个,有学生的作品实在出彩的话,会征求学生的意见,收录在工作室的展柜里。江声在其中也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江声手里捧着热乎乎的杯子,心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想到卜绘,一会儿又想到林回,一会儿目光落到林之姮的身上。
和林回在一起的时候,江声是有打算再久一点就和林之姮说的。虽然感觉像是拐带了老师的乖孩子,但是他也没想过隐瞒太久。犹豫的原因是他太清楚自己的本性,对于一段无法持续的感情,还有没有必要告知林之姮,他无法确定。
但是两个人分手得太快,连江声都猝不及防,更别提和林之姮有所交代。
这种隐瞒似乎说不上错,但毕竟有过这段关系,在面对林之姮的时候还是会难免不自在。
门外紊乱的脚步声中,倏然有两道格外清晰的在靠近。
“嘎吱——”
江声在门被打开之前,就有所预感地回头。
卜绘站在前面,黑色的冲锋衣很帅气,耳骨打着一串亮晶晶的银钉,细碎的光显得很酷。
而后面的人关上了门才走过来。
他穿着白色的羽绒服,有和他那张脸不太匹配的身高。
黑发浓密,眉如远山,鼻梁挺拔,容色带着淡淡的清润。长得很好看,是那种典型的白月光初恋脸,不会很冷淡,是相当温柔,温柔到会让人没办法的类型。
他和江声对视一眼,便弯着眼睛笑起来,嘴角的酒窝很显眼。
江声其实还没想好该用什么样子对待他,但一看他这样子又有些觉得好乖巧。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乖孩子?
他还是笑起来,“小回,好久不见。”
“是好久。”林回这样的慢性子三两步走过来,抓着江声的肩膀上看下看,身上淡淡的药苦味让江声想到一个人。
但他们两个身上的药味是不太一样。
硬要说的话,江明潮身上是清苦的中药味,更绵长些。林回身上是很淡的消毒水味,被洗衣液的清香冲得很淡。
这俩要是站在一起,就主打一个中西结合了。
林回俯下身,黑色碎发垂落,黑眸带着担心,“江江,你是不是瘦了?”
林之姮喝着保温杯里的茶水,兀自点头,“是吧,我说过了,这孩子都不信呢。”
江声抱着穿了起码五层的自己,“……?”
卜绘轻嗤一声,自行坐到一旁的木椅子上去,长手一身就抄起水杯给自己接水,“别管,他们一家都是操心过剩的瞎子。”
林之姮拿教案砸过去,和江声道,“阿声,你就说他是不是招人讨厌?”
江声忍不住当了应声虫:“就是,真的好烦。”
脸颊忽然贴上有些凉的手心,修长的手指慢吞吞地上下摩挲了一下。
林回的身体说不上太好,因为总是要抽血,他的手有些冷。
江声抬起头,林回正望着他。他的眼睛很平和,是黑白分明的清澈。江声总是最喜欢他的眼睛,喜欢和他对视的感觉。
像是小动物,完整而干净地倒映整个世界的样子,只要出现在他面前,就会被专注地望着,像是关不住的水龙头一直充盈着,直到变成他的全世界。
“好想你呀。”他静静看着江声,黑色的眼睛里似乎带着一种流淌的情绪,嘴角笑涡都带着淡淡的难过,“好想你,江江。”
林之姮真的是非常温柔的老师,她总是直率又坦诚。但林回身上其实不常有她的影子。
也许因为他生病太久了,久到会拖累所有人,所以带着一种淡淡的自厌和难过。他可以很开朗,但是深夜又像是夕阳时候慢慢回退的潮水,静悄悄地抹掉沙滩上留下的痕迹。
慢热的人也许是这样的吗?江声只遇到过一个林回,无法和别人对比。
蜗牛一样伸出触角探索,被拒绝就会缩回去。得到赞扬也不会得寸进尺,礼貌含蓄,带有一种善良过头的愧疚。
江声伸手拉住他的手背,感觉到了清晰的骨骼感。林回垂了垂眼睛,手往回收,抓住他的大拇指。
明明林回才是变瘦的那个。
他眨了眨眼,“你可以给我发消息的,我看到会回。”
林之姮笑吟吟地看着他们,对卜绘道:“看看,孩子们感情多好啊,你也学学人家怎么相处的呀。”
卜绘眯起眼,手肘架在桌上,指头抵住太阳穴。半天才皱着眉毛发出声不可思议的笑,“……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