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庆那天, 卜绘提前离开。
结束了。
他告诉自己。
他坐进车里,把江声的战利品塞在后座,撇着眼皮往后看了很久。
那只泰迪熊又大又柔软,几乎要把后座塞满。这只熊会短暂地在他的车里他的家里待一会儿, 然后回到林回的手里。
这是江声为林回赢下来的礼物。
是属于林回的。
卜绘干脆脱掉了外套扔在熊脸上遮着, 眼不见心不烦。
结束了。
他重复。
他用力扯开安全带扣进插孔。意识到自己真的要离开后, 却很突兀地在本就躁动的心情里升起某种阴郁的不快。
窗外地平线的光线只剩最后黯淡的一束。照进车窗里倾泻在他的侧脸,深邃的轮廓铺开阴影, 一种厌倦的烦躁感从他狠狠拧起的眉心生出。
他有一种毫无道理的冲动。渴望某种尖锐、巨大的声音来刺穿他的耳朵, 让他产生剧烈的、突如其来的痛意, 来提醒他,他到底在想什么,他究竟被谁吸引,他到底抱有什么样的情绪。
但连这样的冲动、这样的烦躁似乎都带着一种无法宣之于口的隐秘。因为他会感到烦躁的理由本就称不上正当,于是连抗拒都成了呈堂证供。
卜绘扭头看到不远处的灯火和喧闹。
那里面是否会有江声和林回的一份声音?
但已经和他没有关系。
卜绘紧盯着二楼的灯光,晚间的冷风吹过灰黑驳杂的发丝,攥着方向盘的手用力, 青色的血管在黑色的线条纹身底下若隐若现。
心里好像有一道声音抱着诚挚的祝福。
林回那么喜欢他, 终于能够和江声独处,没有他这个电灯泡, 他应该会很开心的。
又有人在尖锐地嘲讽,高高在上的姿态十分冷漠。
不可能的。等着看吧。江声就是个骗子,他根本没有把林回放在心上!总有一天,林回会知道他到底对一个怎样不值得的人交托真心。他会后悔的。等他走到终点回头看, 他会明白这些短暂的愉悦全都是之后打穿他眉心的子弹。
还有一道声音, 格格不入地、如释重负般喃喃。
……终于结束了。
煎熬的一天,混乱的一天, 闹剧般的一天,终于结束。
过了今天,他不会再和江声有任何交集。无论是他未经确定的某种模糊的朦胧的情感,还是出现在他和林回之间隐秘的压抑的某种硝烟,统统都会随时间缓慢消散,一切重置,回到原点。
一种并不平静的情绪一浪又一浪地往下渗透。
卜绘打开车载电台转移注意,然后想起他发的微博还没有删,于是坐在车里开始删掉江声因为胜利者身份强迫他发的那些微博。
手机屏幕的荧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看着那一连几条微博。
那些看起来就不是他口吻的字句,很不正经。
看起来像是在……
“调情!”
圈内朋友的电话正好打进来,对于这件事情的看法,对方的声音十分笃定。
卜绘刚啪地按开火机,点烟的手抖了一下,他拧着眉毛:“你——”
“装作心不甘情不愿履行惩罚,实际上你这种性格能乖乖听话才是见鬼。顺着江声的意思往外发,不管你什么意思,大家都只觉得有一个意思!你看评论——”
对方用播音腔念他的评论。
【来晚了,你现在已经上不了桌了知不知道,只能被玩玩而已】
卜绘:“…”
【半小时了还没有删,什么意思我就问你什么意思?我死了,我真,我怎么都没想到你小子浓眉大眼也会栽在江声手里啊!!】
卜绘:“……”
【散了吧,很明显你哥和江声离结婚就差九块九了(冷漠)(掏钱)行了,这钱我出!】
卜绘:“………”
【哥,你别告诉我你真爽到了,我好恨你,我都还没和江声谈过,凭什么轮到你?就凭你和江声见过两面吗?】
卜绘:“…………”
点燃的烟夹在手里。卜绘却恍惚到忘了这回事,直到那股细微的烫意刺了下皮肤,他的手抖动了下。烟灰洒在裤子上,灰色的痕迹很脏眼。
朋友的声音隔着电话传来。
“沈暮洵花钱花人脉冷脸洗内裤,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名字和江声绑在一起。到你小子这里来,江声主动让你发的,天啊,感觉让沈暮洵知道都要气死了。”
“还有你小子,什么情况?你直说吧,大家都是自己人,你告诉我,我绝不外传。”
卜绘:“少来。”
他啧了声,盯着指尖被烫出来的一个红点,手指捻了下,轻微的痛意有些酥麻。
“能有什么?他是我弟的前男友,少拿你那些缺德的xp来搞我。”
“……什么缺德!哪里缺德了……你根本就不懂!”朋友尖叫,“而且他们都分手这么久了了,你……”
卜绘几乎有一瞬间想发出冷笑,想问他,你会明知道你弟前男友是谁的情况下去追求他吗。你难道能忍受你弟看你那样的眼神吗?你不知道什么是道德感吗。
但很快他意识到这些话的立场和目的实在不对。
如果他没有想过,以上三个问题就不应该差点脱口而出。
所以他沉寂半秒,拧着眉毛挂了电话。
只需要不见江声就好。
江声本来就不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恶趣味地让他发那些微博,三分钟热度,对待感情的态度十分随便。和前任之间的关系总是不清楚。
只是需要不去见他。
卜绘客观地、真诚地、清醒为林回着想,不希望他参与这样混乱的关系中。那么他自己就更不应该参与其中。
只要不去见他。
他这么讨厌麻烦的事情出现在身边的人,也没有去见他的理由。
就算再见到他也无所谓。
他会离江声远远的,把他当空气,从他的身边路过,把他无视得很彻底。
抱着这样的心情,他来到沈暮洵的工作室。
电梯门缓缓打开,卜绘走出去的瞬间就捕捉到一道影子。
清瘦,高挑,他快步走着,帽檐底下的黑发飞扬。抱着手机低头,什么表情都遮住了,但郁闷慌乱的意味还是显而易见。
卜绘不清楚自己怎么认出他来的。
冷风吹过面颊,窗外的阳光隔着玻璃洒进电梯间,光芒下的灰尘像是金色的粉末,隔着模糊的光飞舞着。
大脑中有紧绷的弦被突兀地弹动一下,空气似乎扭曲变形,他的嘴唇一张,然后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江声。”
那个人抬起了头。
摸了两下脸,又摸了两下墨镜和帽檐,然后猛地抬起头看他。警惕、提防,似乎在怀疑自己这样全副武装怎么还能被人认出来。
卜绘扯开嘴角,耷拉着眼皮隔着墨镜望着他,很轻地笑了一声。
又见面了。
怎么又见面了。
真的,好麻烦。
他想。
可是为什么,一边觉得烦,一边又感觉胸腔里有种新鲜的血液开始奔流冲撞。
那种微妙的愉快撞在堤坝。溅起的浪花是滚烫还是冰凉都无法分辨,却不由自主地让他的手指痉挛起来。
*
风吹进来,带着清爽的意味驱散了燥热。
江声的视线隔着墨镜紧盯着沈暮洵,砰砰直跳的心脏渐渐缓和下来,他发现沈暮洵脸上阴森的戾气仅仅只是灯光的阴影留下的错觉而已。
他乐观地释然起来。
也对。他和卜绘本来就是最最清白的关系了!
连朋友都算不上,说过的话都没几句,能让他们之间产生交流的唯一桥梁就是林回,而林回现在根本不在。
想通这一点,江声有些紧张的心情顿时变得轻松。
“你来找我的吗?我待会就回去。”他低头把刚刚就准备发送的消息发出去。
江声:【啊啊啊你根本想不到刚刚发生了什么,算了没关系我已成功应对!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江声了,冷酷、无情,断情绝爱已成为我的代名词】
冷少:【以后请叫我冷少,帮我搞一下人设,以后我要当高岭之花,凡俗之物不可近身。】
严落白回得很快。
【。。。】
很好的三个句号,让江声觉得好像已经看到他额角的青筋跳动了三下。
【改回去,不然我真的很想删你】
江声忍不住笑出声来。
冷少:【没品的东西!】
想了想,江声兴致盎然地撤回上一条。
冷少:【莈品啲東覀!】
严落白:【。】
江声把严落白对话框划走,抬起头就看到沈暮洵走了过来。
男人脚步很快,光影在他的脸上匆匆流淌。红宝石耳钉和他寒星似的眼睛交相辉映。面无表情的样子都带着一种年轻的、锋利的,逼人的气势。
碍眼。
沈暮洵用力转动着手指上的戒指,筋骨绷起。胸腔涌起的暴虐一浪推一浪,让他深呼一口气,抿直唇线。
没必要觉得碍眼。
卜绘和江声总共也才见了两次面,要谈什么感情也显得太过荒谬。
沈暮洵想。
他其实根本没必要太过警惕,不是谁和江声有了交集就会喜欢他。
沈暮洵又想。
但是。
沈暮洵又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维,去捕捉一切有迹可循的瞬间。
想起了卜绘在音综看这江声的眼神。响起科大校庆日闹得沸沸扬扬的热搜。
卜绘发的那些微博,那种语气,沈暮洵一眼就看出是出自江声的手笔。
卜绘怎么会同意发这种微博。
他们的关系进展到了什么地步?
是否他带江声去参加音综根本上是个错误的决定?
这些问题像是啄食腐肉的乌鸦一样不断盘旋,对自我的凝视和忌惮发出嘶厉尖锐的鸣叫,吵得他心烦。
沈暮洵走到江声的身边的时候,正好听到卜绘开口。
“你上次闹的麻烦,我团队花了不少时间解决。”男人用一种恹恹的口吻说。
“什么麻烦?”
“微博。”卜绘言简意赅地提示。
沈暮洵目光抬起,看向卜绘。
“那也叫麻烦?”江声本来在看沈暮洵,被他这么一说,脑海中的记忆顿时苏醒,“我还没说你麻烦精,每次见到你都没什么好事。”
“嗯?我——”
“何况是你应得的!愿赌服输,我给你添添麻烦怎么了?”
沈暮洵的声音很突兀地插入了进来,“你这么做也能叫添麻烦?有人觉得自己被奖励到了也说不定。”
空气安静了两秒,江声和卜绘齐刷刷地看向他。
卜绘:“什么意思?”
沈暮洵懒散地撩开眼皮,没什么情绪地和卜绘对视,嘴角扯开一点弧度,“不特指谁,别对号入座。”
两双眼睛对视。
卜绘扬起眉毛,轻嗤着笑了笑。
针对的意味真的很明显,明显到卜绘觉得好笑和一丝新奇,还有一种极为晦涩,不能言明的情绪跃动着。
他耸肩说,“赛娜抽不开身,说你的新歌需要帮忙。”
江声感觉自己的记性开始随着不上学越来越差了,他花费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赛娜是音综的那个戴大耳环的黑皮姐姐。
“我知道。”沈暮洵扬起眉梢点头,引着他们往里走,见江声不动,伸手拽住了他的手腕,他边走边说, “你和赛娜的交情什么时候要好到要帮她跑腿了?”
卜绘却没有回答。他的目光隔着墨镜盯着沈暮洵抓着的那只手,视线下滑凝在江声的手指上。
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手背上的筋络纹路清晰。很漂亮的手,能拉满弓弦,放出极有力度的箭。那瞬间的耀眼让人移不开视线,相信他是风与阳光的宠儿。
然而卜绘在这一瞬间想起的却是第一次见面时,江声那样狼狈的、糟糕的处境。和沈暮洵一起呆在桌子底下,呼吸隐秘又慌张。他被沈暮洵抓着手腕压在地上,手指用力到泛开玫瑰一样的红色。
当时他带着一种奇特的,怪异的,隐秘的取笑心情。
啊,江声也不过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他想。
他要站在这里,看他们还能大胆到进行到哪一步。他要等在这里,看他们敢不敢出来面对他的眼睛。然后他会残忍地和林回揭露这一切。
看吧,你喜欢的就是这种糟糕的,恶劣的,随便的人。
沈暮洵有了明显的不耐,他说,“卜绘?”
卜绘回过神,“干什么。”
“你和赛娜的感情没有好到要为他跑腿吧。”沈暮洵心知肚明,他应该在卜绘没有回答的时候就跳过这个问题。他问出来,也许只能得到自己不想要的答案。
但他还是固执地问了下去。
他们一路穿过了办公区的茶水间,咖啡机放水的声音和员工休息时的小声议论都让卜绘感到一种说不明白的烦躁。
他捏了捏耳钉,懒散地说,“你在怀疑什么?”
沈暮洵推开了简易录音室的门,把江声塞到座位上去。
江声墨镜下的眼睛茫然地看着他,沈暮洵冷着一张脸对卜绘嗤笑,“我可没有怀疑什么。我有什么要怀疑的?只是觉得这么做根本不符合你的个性。”
手指却忍不住很轻地拂过江声的脸颊。
隔着一层口罩,只能感觉到粗糙的质感。但是这种江声在看着他,而他也能触碰江声的简单的关系,还是让他感到短暂的心安。
沈暮洵是真的觉得奇怪。
这并不是他的嫉妒,也不是他的疑心病,他只是很清楚卜绘和他一样是个独行侠。
卜绘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往后一靠摘掉了墨镜和口罩,一张不好相处的脸顿时暴露出来。
“废话真多。”他果然真的很不好相处,口吻是倦懒的,却又奇异地富有尖锐的攻击性,“我想来就来,难道还要给你交一份述职报告。说到底也是帮赛娜的忙,和你和江声有什么关系?”
说完一顿。
卜绘把墨镜塞到口袋里,目光顺势看向了江声。
江声也摘掉了墨镜口罩和帽子,乱糟糟的头发支棱起来,刚被沈暮洵塞了一杯水在手里。
卜绘的声音一顿,扯出一个怪异的笑,“沈暮洵,我其实很好奇。你现在逼问我,是觉得我在见过你和他拉扯不清,知道他的本性……又在明知道江声是我弟的前男友之后,还认为我会和江声有什么牵扯?”
江声手指飞快打字。
冷少:【会劝架吗】
对面的人:【怎么了!】
好热情洋溢的感叹号啊。
江声定睛一看,才发现他发给了楚熄,而不是严落白。
算了。发给谁都一样,有用就行!
楚熄:【冷少,你怎么知道我暗中钻研此道已经小有所成!】
楚熄:【转发链接→[不会吵架?看这个就够了!]】
?
这不是吵架的吗??
楚熄:【啊,不好意思,我才看到哥你说要劝架。我从来不劝的,我都是拱火的那个[挠头]】
楚熄循循善诱……不对,是娓娓道来。
【哥哥你知道吗,其实拱火和劝架的效果是一样的。】
冷少:【?】
【因为要打架的人总是要打架!他们就是犯贱暴力狂,天生的,改不了。在这时候我们要做什么呢?难道是让他们别打了吗?不,当然是搅浑水然后趁乱跑掉哇】
冷少:【!】
好缺德,你小子平时背着我怎么拱火的我想都不敢想。
怎么办,竟然觉得有点道理!
楚熄:【哥哥你让他们打再凶一点,你就可以趁机跑路,再随便踹他们两脚都没人知道!】
【想想吧,都是因为他们才害你在这里担惊受怕!他们凭什么让你这么担心啊?真的好自私,一点也不考虑哥哥的感受[可怜]】
【不像我,从来不当着哥的面和别人吵架[可怜]】
【他们都不配。。踹两脚都是应得的。。小心别给他们爽到[可怜]】
楚熄坐在车里盯着屏幕,毫无人情味地嗤笑出声。
最好是打得两败俱伤去医院住个十天半个月的最好。
少来江声面前装可怜碍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