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程当日, 尚书台的同僚们都来给唐青送行。
他面上始终含笑,耐心地与每个人话别。
离开的人还未惆怅,共事不久的同僚, 倒眼眶红热。
唐青拍了拍苏少游的肩膀, 想起第一日对方初见自己时流露的轻蔑之色, 不由低笑。
“我真走了, 再待下去怕要耽搁时辰。”
前方军马整装完毕, 韩擒一声令下, 唐青只好上了马车, 隔着车窗,与同僚挥手做别。
巍峨的城墙上,李显义望着从轩德殿赶来的帝王, 叹道:“皇上当真不见一见唐大人?”
方才唐青与尚书台众人的互动皆落进萧隽眼底,他道:“孤去了,只怕扫了他们的兴致。”
李显义道:“陛下何不私下相见,唐大人定会……”
萧隽瞥了近侍一眼, 想起唐青终日挂在嘴边的君臣之论, 心觉烦闷, 淡道:“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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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值热夏,往南几日,出了兖州地境。
沿途青山似翡,树影叠嶂,飞鸟绝迹,往襄州去的一支邺军队伍,转过岭头崖后, 面前山壁如鞘,从鞘顶飞落瀑泉, 水汽宛如洒开的雨水,给途径的人添增几分快意舒爽。
队伍中先行探路的将士归来,与韩擒通报。
确保方圆几里没有异动,四周水源无毒后,韩擒抬手一挥,示意人马在水源就近处原地休整。
负责伙食的将士很快拎着家伙去取水,韩擒牵引着缰绳扫了一圈周围,旋即夹紧马腹,驱马来到随军出行,外表朴素的一辆马车前。
唐青几人乔装成普通的商户人家随军出发,方便军队照顾,更能护他们途中安全。
韩擒道:“先生,我来送水。”
自离开邺都,在外,韩擒便与唐青这般称呼。
过了须臾,才听里头传来沙哑的一声“好”。
韩擒心口似被揪紧一般,连日赶路,尽管一再当心,可唐青还是在途中断断续续地生着病,总不见好。
兰香掀开车帘一角,接过韩擒递的水囊,而后从后箱行李取出口小锅,手脚利索地用石头就地搭个小灶,开始烧水。
唐青透过敞开的车帘,向韩擒微微牵出抹笑意。
他哑声道:“秀莽兄替我瞧过,只是水土不服引起的不适,再过一阵,等适应就能慢慢恢复了。”
李秀莽在另一辆马车里,借着原地修整,也开始煎药,药煎好了是给唐青服用的。
适才那几名去水源地取水回来的伙食军,也捣鼓出几口大锅烧水。
唐青随军出行,第一日就发现将士们习惯喝生水。
他吩咐兰香烧水喝时,瞧见此举的将士还觉奇怪,特意问了一嘴。
兰香性子开朗,笑吟吟地回了将士的话,回什么“我家先生说了,饮生水肚子里很容易生虫,会生病”。
当时将士话从耳旁过,没当回事,只觉马车里头的大人娇贵。
可当话传到大统领那儿,统领居然亲自打马上前询问。
唐青告诉韩擒,自然之水表面上看起来清透干净,可水源接触万物,受腐叶、虫卵、粪便等诸多影响,长久喝生水极易致使人感染痢疾,或体内滋养寄生虫,突发肠胃炎,高热不退,腹痛难忍等病症,轻则耽误行事,重则丧失性命。
在古代,医疗资源紧缺,寻常人生个病,发烧感冒都有较大的几率死亡,而行军打仗的将士,更需要注意身体状况,保持体魄康健。
自那天起,韩擒就命火头军每日把水烧开,分给将士们饮用。
他治下军纪严明,尽管一众将士有着许多不解,可军令如山,遵守就是了。叫他们喝烧过的开水,总比绑上重重的沙袋习武跑圈来得简单。
兰香烧好水,盛着放温后再倒入水囊。
不久,李秀莽端来煮好的药,唐青望着面前的青山轻叹,面不改色地将其服下。
韩擒只能陪唐青片刻,待看着李秀莽拿上药碗离开,方才策马到前方整集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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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十日,从陇州地界穿过,来到齐州。
刚过齐州边境的县城,便看到乡野农地间,似是几口农户,沿着树底下刨挖根皮。
在路牙子上抱着树根等候的孩子,瞧见行经的军队,目光怯怯的,可他摸了摸肚子,又回头瞅着爹娘,忽然鼓起这辈子都不曾有过的勇气,迈开软趴趴的腿,横着草鞋站于路中央,抖如筛糠。
将士被迫牵着僵绳勒令马匹停下,大声呵斥:“你这小孩,杵在路中央挡道作甚,不想活啦?”
小孩被如此洪亮的嗓门一吼,抱在手里的树根都吓掉了,腿脚软软地直挺挺跪下。
在收割树根的农户夫妇瞧见自家孩子竟然拦了官爷的道,吓得魂飞魄散,忙上前扯着把孩子拖回路牙边,连连磕头。
“官爷们饶命,孩子不懂事,冲撞了各位官老爷,求求各位官爷饶了小的们一命吧——”
事发之地就在马车前不远,兰香撩开车帘探查,嘟囔开口:“先生,是一户农家的小孩拦道。”
唐青:“好端端的,拦路作甚。”
兰香:“那小孩抱了一捆树皮,瘦不伶仃的……”
想起往事,小姑娘掩下双眸,道:“先生,兰香知小孩为何拦路,定是饿极了,见着官兵,才想恳求官兵发发善心。”
唐青顺着动静朝外看,果真见到那户农家,小孩子眼大头小,露出的胳膊只剩一把骨头。
他幽幽轻叹,这会儿韩擒已去解决,将士收起训斥,递了一袋馒头给小孩。
重新启程,就要经过那户农家时,唐青道:“兰香,拿点银子给他们吧,切记不要给太多。”
兰香及时反应过来,从车帘探身,抛出好几块碎钱给他们。
瞧见农户和小孩连忙跪地磕头,兰香心下不忍,酸涩道:“先生,兰香可以用自己的月钱送给他们吗。”
唐青待兰香不薄,她虽以奴婢自处,可唐青当她做妹妹,每月所给月钱,比宫内一等宫女所得只多不少。
唐青揉了揉眉心:“给了他们些许干粮和银钱,足够支撑一段时日。”
又道:“往后,遇到这样情况的人只多不少,咱们能帮到几时,终归是治标不治本,要让寻常人过上能吃饭的日子,唯有……”
唯有把田地变革顺利实施,争取落实到大邺每一处角落,让人人都有田地耕种,有粮食收取。
他看着神情难过的兰香:“且给他们太多银子,反而容易招去祸端,这世道,劫掠钱财谋害人命的事见得难道还少么。”
兰香低头搅动手指:“先生说的是,兰香考虑不周,以后定会注意的。”
唐青倚回靠枕,又变得昏昏沉沉,因着起来的药效又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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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几日,就如唐青所言,见到的灾民只多不少。
他们纷纷向军队求助,韩擒深知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若原地停留只会引来更多的人围堵,便命令所有人照常前行,不得停下耽搁。
李秀莽送了药来,唐青无奈浅笑。
李秀莽道:“最后一剂,这几日先好好休养,等身子稳定,就无需再喝。”
唐青羞愧:“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路途奔波,还要为难你照顾我。”
兰香附和道:“煎药这等活儿可以交给奴婢来做。”
李秀莽:“无妨。”
不止唐青,随行的将士偶有些水土不服引发病症的,李秀莽都一并准备了药。
兰香努努嘴:“可兰香瞧见,那些药都分给将士让他们自个儿去煎,唯独给咱家先生……”
气氛无端安静,兰香直觉好像说了什么不合时宜的话,且背后袭来凉意,转过头张望,只见大统领策马停在窗外,适才那番无心的话,叫对方听了去。
唐青朝窗外的人微微点头:“统领。”
韩擒道:“来看看先生。”
说罢,似乎只为来看他一眼,便又策马去了后方。
但只此一眼,却表露出韩擒与唐青心照不宣的默契,李秀莽沉默打量,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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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军队驻在湖边扎营。
可用水源充沛,兰香便烧了两锅水,兑些凉的到热水里,温度适中,可以用来简单擦洗身子。
唐青稍微洗了洗,换身宽松舒服的圆领束腰浅白布袍,青丝微湿,垂散于肩后,便坐在车前,吹着静谧的夜风,视线眺向不远处泛着粼粼银光的湖面。
“先生。”
唐青侧首,树影下韩擒的轮廓逐渐清晰。
唐青看着对方:“何事。”
韩擒:“可想去湖边走一走,等会儿送你回来。”
唐青想道此举怕有不妥,可想了想,他本来就非那循规蹈矩的性子,而且对上韩擒专注问询的目光,很难拒绝。
索性点头,道:“我和兰香说一声,省得她担心。”
待事情都交代完毕,唐青跟着韩擒前往湖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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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郊野岭,月色下的湖光与皇宫里的那面湖有所不同。
湖波无澜,水面上蔓延一层浅淡渺茫的烟雾,清风徐徐,雾气荡开,湖水就如浸在月色里中,波光沉静,于此野林绽现,宛若巨大的宝石。
唐青静览湖光月色,他着了白色素衣,月华似也偏爱着他。
华光恰到好处的点缀在他垂落的漆稠发缕间,青年的脸庞、衣摆、甚至抬手时,连指尖也正好携了一抹莹芒月华。
韩擒不动声色,心神却聚于他身上。
唐青抬起的手挥了挥,宽松的袖口旋成一朵花似的。
“有蚊虫。”
他腰间配有药囊,可驱虫避蚊,一路上虽没被叮咬,可耳边响起嗡鸣的动静,实在有点煞风景。
韩擒从怀里取出火折子,点燃蜡烛,替他挥赶。
唐青眸光一定,忽然轻轻握上韩擒拿蜡烛的手,道:“韩擒,你被叮了几口,起包了。”
韩擒手腕震动,险些握不住蜡烛。
轻覆在掌心的那只手软滑得不可思议,指腹有些常年执笔留下的薄茧,触刮着他,叫韩擒僵在原地。
他常年习武,定力非凡,莫说蚊虫叮咬,就是挨上几刀,亦能面色自如。
唐青问:“不痒么?”
韩擒动了动唇,半个字也挤不出,气息滞于胸膛之间,有些粗急,浑身烫得不行。
唐青把腰侧的两个香囊取下其中一个,递了过去。
“这是艾草包,你带着吧,防蚊。”
又问:“韩擒,你们是不是都没有驱蚊意识?觉得自己身体素质强壮,叮咬几口,忍一忍就过去了。”
韩擒低声道:“无妨的。”
唐青叹息:“我们先回去吧,此地风光固然很好,却不宜久留。”
他便走边说道:“出行在外,防蚊工作不能忽视。尤其你们行军打仗,若军队中有人感染恶疾,随着蚊虫叮咬,极有可能将疾病在人群里大面积蔓延传染,届时若造成难以挽回的局面,也无法改变了。”
韩擒专注望着唐青的背影,低低“嗯”了声。
唐青知对方已听进心里,忽然停步,头也不回地问:“统领为何如此信任我?怎么说什么你都听。”
又道:“我在宫内,倒听过不少关于统领的事迹,譬如七擒单和邪,夜袭魂都谷,火攻土喀堡。”
韩擒早年随君,骁勇善战,立下许多功劳,更从龙之功,就算封个侯拜个将,并不相违。
可他却从不锋芒现露,留在皇宫当个禁军统领,紧要关头时才出鞘刃,进退始终有度,对君主赤胆忠诚。
年岁虽才过二十五,却已有一代名臣风范,假以时日,定会青史留名,为后人相传。
韩擒在黑夜里顿了顿,耳廓更热了。
素日里听到宫人们私下议论自己,无甚波动,可这样的话从唐青口中出来,他却心如鼓擂,比在幽州北境响起的战鼓跳得还要剧烈。
“我信先生。”
唐青:“……就这四个字?”
韩擒:“嗯。”
唐青哭笑不得,言简意赅,倒是对方的作风。
他道:“韩擒,你脸红了。”
烛光都掩不住的红。
韩擒掌风欲起,想把蜡烛熄灭,可又怕唐青看不着路,硬生生忍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