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殿起了灯火, 已经回来兰香正在和另外一名宫人洒扫室内。
她瞥向门外的人影,手里的羽毛掸子还没放下,立刻跑了过去。
“先生, 您没事吧……”
分别二十余日, 唐青打量眼眶通红的小姑娘, 见人平安, 一颗心终归落下。
他笑着宽慰:“我没事, 倒是你, 连累你跟着我受苦。”
兰香使劲摇头, 又笑又哭的,反复喃喃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待收拾完, 殿内一切如旧。
唐青坐在食桌前用饭,招呼兰香同他一块吃。
四周静悄悄地,窗外隐隐漏入些许风声,似人呜咽呼啸, 暖阁开着, 室内倒还算暖和。
唐青道:“外头关于我的风言风语还没停下, 若有人想寻你麻烦,尽量不要起冲突,避开着保护自己为主。”
兰香道:“先前有统领事先打点,没人寻兰香麻烦,先生就安心吧。”
她言辞闪烁,目光飘忽。
唐青放下碗筷,稍作洗漱后, 转个身见小姑娘仍捧着碗愁苦思索,好笑道:“怎么了, 方才不是说得挺起劲,这会儿又含蓄起来了。”
兰香挠挠发髻,好奇道:“先生,您真的与大统领在一块了么?”
“没错。”唐青道,“当日事出突然,让你跟着担心受怕,事后我被统领接出宫外,处境困迫,只能托他给你带句消息。”
兰香笑眯眯地:“所幸先生平安无事。”
她不敢妄议先生和皇上还有统领之间的关系,不管先生如何选择,兰香只发自真心的感到欣喜。
唐青眉眼带笑,兰香支着下巴,道:“有人陪着先生也好,今后多个人与您相处,陪着说话,且总不会再让您独自一人面对任何事。”
唐青道:“你不也陪我说话,日日跟我相处。”
兰香摇头:“我和统领于先生的意义自然是不同的……哪能相提并论。”
就如她之前所看所感受到的,先生性子温和,平等地给予每个人善意,可始终与旁人隔了段距离,想走进先生的内心,彻底与他交心,还得统领才能做到。
“今年过元节,先生定会和统领有个好年过的。”
唐青望着窗外漆黑寒冷的冬夜,轻声感慨:“又快一年了啊。”
还没等到唐青和韩擒约好如何过年,宫里迎来了一件大事。
*
正值年关,各方邻国派使臣来到邺都朝贡。
大邺的国力和实力使得诸国有目共睹,借此时机示好的不在少数,所以皇帝也为此举办隆重的宫廷夜宴,用此来表达对各方邻国的看重。
夜宴就设在后日晚上,届时四品以上的官员皆可入席。
唐青收到了宫人送来的宴帖,送走前来传帖的宫人,他站在门外,打开帖子仔细审看。
兰香迎上前,无不艳羡。
“这场宫廷夜宴,定是很隆重热闹吧,还能见到许多国家派来的使臣,长长眼界。”
唐青收起帖子:“兰香想去么。”
兰香点点头,旋即摆手:“帖子上指名先生去赴宴,兰香哪能跟着去凑热闹,有先生替我看过,回来再同我讲,也是一样的。”
她话顿了顿,道:“只是兰香听洒扫的宫人说,往年赴宴的都是三品以上的官员,今年的规矩改了呢。”
继而庆幸:“还好先生从四品官秩,有机会见识那样的场面!”
唐青视线往她一瞥,此话无心,不待细想,兰香便搀上他的手臂,将他往殿内拖。
他笑着问:“要做何事。”
兰香理直气壮地开口:“自然给先生挑试衣物,看宫宴当晚穿哪身合适。”
唐青:“穿官服就好了。”
兰香皱眉:“哪能穿官服呀,虽然官服穿在先生身上有着别样气度,可既是宫宴,就要随大伙儿那样,着华服,不能落了势去。”
唐青一想,倘若到时候其他官员都穿礼服而他穿官服,确为不妥,便允了兰香,让她折腾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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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转眼就到宫宴当日,时辰将至,唐青着月白银丝竹纹华服,样式并不繁复,简而精致,再以玉冠束发。
他踱步试衣,回眸遥望,只见唇朱面白,眸光波转,既翩然风雅,又不失贵气仪态,唇边绽出笑意,顷刻间令周遭的景致都变得黯然无光。
兰香捧着脸傻笑:“先生就穿这身如何。”
唐青道:“也好。”
比起繁重华丽的礼服,他宁愿穿这身赴宴。
*
今夜是个好天色,月浮云层,华光浅淡。
设宴的大殿辉煌璀璨,甫一入殿,顿感温暖的香风吹袭,笙歌曼曼。
唐青按官秩品级入席,抬眸环望,席间已落座到场的别国使臣。
前方,寇广陵朝他示意,唐青微微起身回了礼,觉察有另一道视线落在身上,正是来自稍微落在寇广陵后方的韩擒。
他与韩擒交换了彼此心知的目光,轻触即分,重新落座。
宫宴亦是朝堂,无论置身何地,到处充斥着涌动的暗潮。
听过韩擒与唐青小道消息的官员,不禁目光暧昧,纷纷带了几分探究。
四品官员的席坐周围,有人瞧清楚唐青的容貌,暗暗惊艳,还自来熟的与他叙谈起来。
唐青言辞客套,面色几分疏凉,并未把周围打量的眼神放在心上。
直到宫宴开始,群臣安静,随即朝出席的皇帝齐声恭贺。
宴会由大鸿胪主持,一番贺词宣读结束,各国使臣纷纷上前行礼,奉出今年朝贡的珍品。
各色奇珍让席坐上的人过足眼瘾,今夜的宫宴倒没有想象中的无聊沉闷,就连唐青也沉浸其中。
东溟使臣压轴出场,着异邦华美服饰,姿态谦卑,可较之前的使臣,却多了几分傲慢姿态。
东溟使臣道:“皇上,我东溟久闻大邺杰才济济,心向往之,想望风采,不知可能借此夜良机,与此等贤士讨教一二?”
周围官员窃窃交语,唐青半支下颌,暗忖: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呐。
既来朝贡,又不愿失去国家尊严,所以要借此机会切磋,助长本国气势。
金銮宝座上的帝王好似一头慵懒的雄狮,神情似笑非笑,当场允下。
客人都这样要求了,作为东道主,自然不会拒绝。
东溟使臣笑道:“皇上果然痛快。”
说罢,拍了拍手。
两名东溟武士前后入殿。
前方武士身形矫长,衣物轻便。
第一场,比的是水下战斗。
东溟为海岛大国,有着独特巧妙的水系作战方式,甫一出场,就让席座上的官员们交头低语。
比试人选自然要选水性娴熟的,而擅长陆战的武将们有心无力。
东南水师总督赶上今晚的宫宴,还带了几名心腹随行。
短暂商讨之后,总督自荐得力心腹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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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试场地换到巨大的人工水池,已值子月,万物萧条,池水清淩见底,约有四丈高。
众人围散于水池四周,唐青亦为人群一员。
只见下水的两人潜伏池底,依靠池中石山做掩饰,不停交手作战,过程丝毫没冒出水面汲取新鲜空气。
一刻钟后,结果已出分晓。
大邺派出的东南水师比起东溟水军,到底稍逊一筹,没有对方游刃有余的水下战斗经验,第一场比试落败。
东南水师主动迎到御前下跪,请求皇帝惩罚。
萧隽微眯双目,遣人带其下去休息。
他淡薄地勾了勾嘴角,不冷不热地恭贺几句东溟使臣,对方很快给出第二场比试。
武斗。
东溟使臣原本想请求大邺皇帝与他们东溟最强的武者比试。
皇帝一统大邺,不但有出色的军事征战能力,那一手裂天弓更是举世出名。
若能使皇帝在比试中失败,东溟可谓无限添光。
但皇帝贵为天下至尊,万一在武斗中错手伤了对方,于两国关系并不友好。
所以东溟使臣请求皇帝钦点一名得力武将,迎接第二场比试。
诸位武将连接自荐,萧隽神色平静,目光掠向某个方向,见那人在热闹的人群中独自圈出一片安静之地,视线收起,点了韩擒。
对于跟在身边数年的韩擒,萧隽自然了解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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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青见韩擒上场,收起方才围观看戏的心态,神情专注。
见识了东溟水军娴熟游刃的水中战斗之术,他心知不可看轻对方实力。
第二场武斗,规定为不用武器的近身搏斗。
唐青静悄悄地来到比试场地前边,韩擒着墨色箭袖武袍,入场时似乎不着痕迹地看了他一眼。
唐青往金銮宝座瞥去,窥见萧隽慵懒淡笑,再观韩擒目色如常,隐有几分预感。
第二场武斗韩擒在五十招内擒服东溟第一武者,席坐上的文官内敛谦虚,与东溟使臣几番恭维。
武将们倒没那么收敛,扬声呵威,气势高涨。
见状,唐青遥遥瞧了韩擒一会儿,唇边浮现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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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最关键的第三场,东溟使臣让人抬出一个宝箱。
第三场,既非文斗,更非武斗,而是智斗。
东溟使臣笑眯眯地打开宝箱,众人哗然。
纵然大殿辉煌华美,却不若箱子内的一粒粒明珠瞩目璀璨。
东溟使臣绕大殿走了半圈,笑眯眯地扬声介绍:“此等流光珠在深海沉浸千年,东溟在一次机缘中耗费诸多力气才能获取。流光珠明润透亮,光华终年萦绕不熄,不仅价值连城,常年佩戴,更有养身安神,绵延寿龄的益效。”
又道:“若皇上可差人用金线将流光珠全部穿上,宝箱内的百颗流光珠,便悉数奉给大邺。”
众臣道:“这有何难?”
萧隽却不认为事情如想象中的简单,看东溟使臣胸有成竹的样子,命李显义带几名女红之术高超的女官入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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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斜梢,大殿中央的几名女官冷汗直流,手持穿了金线的细针面面相觑。
萧隽问:“如何。”
女官跪下,道:“启禀皇上,此流光珠不同一般珠子,内有数道弯曲回折的孔隙,先不论哪一道可穿出珠孔,即使寻见正确的线孔,要穿完百粒流光珠也……”
绝非易事……
余下的话女官自是不敢当着外邦使臣的面说,说了岂不有损大邺的颜面?
众人一听,便知晓此事并不简单,原来东溟使臣留了后招等着他们。
辉煌华美的大殿陷入沉寂,半柱香灭,仍束手无策。
比试落败事小,可此刻置身诸国朝贡的宫宴,意义非同寻常,如若输了,大邺颜面将至于何地?
最后一场比试,定然不能输。
静谧中,忽见一道月白身影翩然踱步,迎到殿前。
“皇上,臣想一试。”
萧隽定睛而望:“唐侍郎可是想到了法子。”
唐青笑笑:“自然。”
他神色闲适,面对胸有成竹的东溟使臣,无惧无忧,以云淡风轻之态对上使臣略带傲慢的目光。
机会只在眼前,错过就再无机会。
官员欲出声劝阻,却听金銮宝座上传来低沉有力的声音。
萧隽道:“允了。”
唐青抬眸:“谢皇上——”
他环顾四周,对寇广陵点了点头,又朝韩擒微微一笑,而后掠向远些的李秀莽,示意尚书台的几名侍郎同僚不必担心。
众人狐疑之际,他附到侍卫耳侧,吩咐他们去准备东西。
未等太久,侍卫带回一个巴掌大的盒子,还有几支香。
唐青唤女官到身前,请她们用金线在蚂蚁的腰腹上系好,又将流光珠摆齐,蚂蚁放在珠孔内。
待用火折点了香,受到烟熏的蚂蚁急促爬动,很快,带着细长的金线穿过第一颗流光珠。
众臣暗笑,又恐声音太大惊扰了带线穿珠的小蚂蚁,纷纷涨红了脸,满眼兴奋。
东溟使臣面色犹如猪肝,话噎在嘴边挤不出一个字。
唐青浅浅微笑,朝对方拱了拱手:“承让了。”
只见大殿中央的人,潋滟美丽的桃花眸波光溢动,丰姿神韵,仙露明珠,丝毫不逊色于千年流光珠散发出来的光彩。
席坐上不少官员竟然看唐青看得痴了。
萧隽怔了稍瞬,心头涌出一阵喜悦。
唐青为了他竟做到如此地步。
目光寻着那人,却见唐青在环顾一圈后,与他只是点头微笑,之后却隔空朝韩擒挑了挑眉。
那等风华流荡之姿……只给韩擒一人。
纵使此刻萧隽坐于金銮宝座上,天下皆揽在手,可唯独那人的心……
那人给别人的回应,叫他生出明显的妒忌来…
稍远处,李秀莽亦捕捉到唐青和韩擒稍纵即逝的互动,一贯平和稳定的心绪,在短短的悸动后沉入失落,难掩情绪上的波动。
金辉大殿,上至帝王,下至高官大臣,目光和心绪皆系于那风华惊绝的青年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