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日光落在书案后的窗沿外, 唐青专注伏案。
从萧亭韩擒二人的角度望去,只见那张素雅洁致的面容低垂,总是浮着浅浅弧度的唇轻抿, 有些闷闷, 就算如此, 一室之外的春光也不及他明媚。
唐青蘸墨提字, 继续将适才商讨出来的商贸之路细则具体写下。
前一刻剑拔弩张的气氛陡然安静, 萧亭弯了弯嘴角, 眼底只容得下唐青一人。
他温和道:“细则只你我最为知悉, 剩下的交给我来补充,你先好生歇息。”
唐青手腕还酸,狼毫被萧亭接了去。
他默不作声看对方写了片刻, 没有阻拦。
韩擒观察唐青与萧亭默契的相处方式,身形一晃,后退几步,紧握着桌上的茶盏。
指节力道太重, 再放下时, 茶水溢了满掌, 好好的一个粉青釉冰裂纹莲花茶盏,竟叫他捏出几道碎开的痕迹。
唐青的视线从书案抬起,落向韩擒的手掌。
他与之对视,眸光安静如水。
“韩统领回来也累了,不如稍作整顿,先去休息。”
韩擒动了动唇:“先生,你……”
萧亭停顿笔尖, 交待侯在外头的管事:“从庖房送几道酒菜到统领房内,务必好生招待。”
俨然一副主人的姿态, 将他和唐青放在同一阵线。
韩擒沉默,眼底敛起方才的苦色。
“多谢王爷。”
他们目光碰撞,事关唐青,此刻谁都没再开口,却多了毫不想让的火/药味。
韩擒道:“我去去就来,先生有事尽可吩咐。”
待韩擒离开,唐青轻声叹息,道:“王爷,何必这般激他?”
萧亭继续提笔,边写边开口:“韩擒秉性刚韧,像块顽石,过去在皇上身边见到他,就像皇上的一道影子。”
“可他看你,唯独对你,如今多了几分强势的固执。”
萧亭素来温厚高洁,少与人针锋相对。
可唐青与韩擒有过一段亲密特殊的交往,而今人在自己身边,他非圣人,作为寻常男子,决计容不得旁人对自己的心上人还存有别的心思。
如若不镇一镇韩擒,只怕都没有与唐青接触的机会。
萧亭叹道:“阿青,别动怒。”
唐青摇头:“没生气,以后……莫要做得太过了。”
两个思想成熟且地位不凡的大男人搞针锋相对这一套,未免太幼稚了些。
萧亭扬眉一笑:“好,听你的。”
又道:“可若韩擒做了触及本王底线的事,本王也不是那么好相与的。”
往后几日,唐青都在书房与萧亭商议开辟贸易之路的详细内容,他们就拟定的细则进行调整,萧亭还召了地方官员到平城进行议会。
五月下旬,此事定下决策。
月底,有消息传到唐青手上,平城定点贸易的榷场即日开启。
自宣告政策,一个月前就陆续有分布在大邺北境、西北及东北相邻的外族赶来大邺,他们以壮硕的马匹驮运货物到此,也有的还在观望。
这日天晴,唐青着了身冀州特色的春衣,打算去平城的榷场打探实际情况。
韩擒就如一道影子守在四周,见他出门,立刻跟上,目光交错间,不禁怔顿,有些转不开眼。
“……先生,我陪你去。”
眼前的青年,着了象牙色的束腰长袍,身姿如竹,箭袖衬得两臂愈加纤细,脖颈修长,露出光洁细腻的面容。
唐青的乌发全部以乌革冠束起,左肩一侧缠着条雕刻精致的兽骨链,利落修身的冀州服饰,给他添了少有的几分英姿。
这是府中管事前几日送来的,唐青刚到平城不久,萧亭就差人替他定制了几身当地的衣饰,如今衣物做好,他也算跟着入乡随俗。
唐青拍了拍腰侧的钱袋,莞尔道:“既要去榷场走一圈,自然要融入大伙儿。”
萧亭去了军营,唐青便与韩擒前后离府。
涌进平城的外族商队经大邺官方审查并且登记,发放市引后即可进入榷场。
这些商队统一运送马匹,兽皮,牛角,角香等物资,其中马匹占据大多数,由外族官方组织,跟大邺这边的官方对接。
而大邺准备的物资,多以茶叶,织布,铁器手工的物什为主,茶叶占大部分。
当今茶叶和铁绝大部分都还由官方管控售卖,边境外族常年饮食油腻肉类,其地理环境难以生长蔬菜,而大邺茶叶文化遍及各地,人人都有饮茶的习惯,且茶含有各类微量元素,可助消化,是以外境各族对茶叶需求量极大,为日常生活所需。
是以,从过去至今日,两边官方仍以茶马贸易为主,还衍生出以茶治边的政策。
唐青查过往年边贸政策,纵观大邺的历代皇帝,过度着重以边关经济手段制裁外族。
到了先帝时期,更是封锁边贸几近十年,以致北境外族连年爆发多股小型侵掠战,无数驻守在边关军镇的将士,以及百姓被外族残杀,更有许多人被掠至封单庭当了俘虏。
唐青主场开放边贸,一是参照历史,知晓外贸无论在什么时候都阻断不了。二则是想缓解调整大邺和外族的关系,在各取所需的关系上,优先占据主导原则。
他一路细思,下马车时险些踩空马凳,胳膊紧了紧,韩擒搀着他,半抱半扶带他下了地面。
“先生当心。”
唐青打量马凳的高度,若方才踏空,脚踝只怕会扭伤。
“多谢。”
韩擒神情微黯,没说什么。
榷场四周人头攒动,韩擒把他护在身边:“先进去吧。”
榷场内十分热闹,在登记的舍房内,两方负责的官员正在交涉。
停放在周围的马匹健硕高大,一排接一排,载驮满满的货物,一些大邺当地的劳工正在帮忙卸货,随后将卸下的货物搬至榷场内对应的场地放好。
唐青一路探去,忽然有道粗嘎的声音唤他。
“大人——”
韩擒下意识将唐青圈在内侧,皱眉望去,一名肩扛重物的少年,眼神亮晶晶地望着唐青。
唐青示意韩擒不必紧张,从他身后绕至褐衣少年面前,打量对方,道:“是你。”
少年肤色黝黑,五官带着外族特征,年纪不大,正是当日出现在招募劳工现场的那名少年。
少年将扛在肩膀的货放好,而后匆匆跑来,双膝直直跪在地面,用力朝唐青磕了三个响头。
对少年猝不及防的举动让人惊愕,唐青阻止:“不必这样,快起来吧。”
少年仍趴着不动:“若不是大人当日出面相助,小人哪有机会在榷场当个搬工,这些工钱都是小人家里的救命钱……”
说着,少年微微红了眼眶,还欲磕头,唐青示意韩擒把人拉起来。
少年力气再大,也不敌身怀武功的韩擒。
韩擒看着他:“莫要让大人多说一遍。”
少年连忙答应,当日顾着抗议,没敢仔细瞧他的救命恩人,此刻看着,不禁满头眩晕,手脚无措,黝黑出汗的脸冒了阵阵热气。
韩擒挡在唐青面前:“没事就退下。”
少年忙喊:“小人不敢耽误大人的正事。”
他局促地退到边上,满面自卑。
唐青心有不忍:“看你年纪小小,为何出来务工了?家中可还有其他人。”
少年虽然紧张,但口齿还算清楚。
“回大人,小人叫木之,阿爹病逝,阿娘也病着,所以小的想多挣些钱带阿娘治病。”
他抬手在大腿上比了比:“小人还有个这般年幼的妹妹,”接着又往上比划,“大哥去参军了。”
家里剩他一名男丁,幼妹照顾阿娘,他自当要在外找机会挣钱。
木之还要搬货,不敢再耽误时候,唐青看着他跑远,韩擒问:“可要给点银子。”
唐青继续朝着榷场内走,道:“救得了一时,想长久帮助这样的人,只能从根源上做起。”
他去过平城军营,大致了解过参军将士的待遇。
像最低等阶的普通士兵,一家四口,其中一人参军,可勉强维持家里人的口粮,如若像木之那般,家中有病人,连简单度日都成了难题。
唐青一会儿想着参军将士待遇的事,一会儿又分出心思观察榷场,没注意自己被韩擒完全护在身侧。
遥遥地,听到熟悉的声音唤他:“唐侍郎。”
抬眸间,立刻与被几名官员簇拥在前面的萧亭目光相接。
萧亭暂时屏退身后的几名官,来到跟前,毫不避讳地把唐青带到身边,取代了韩擒的位置,以守护者的姿态将他护在一侧。
他目不转睛,旋即笑道:“这身打扮,倒有咱们冀州男儿的几分风姿。”
继而低声问:“在想何事?”
唐青的头绪还没从思考中完全抽离,不假思索道:“在想王爷。”
萧亭眼中灼出带着热度的光:“嗯?”
韩擒面色一僵,垂下的手指捏得泛白。
唐青感受到萧亭和韩擒二人之间暗自较量的氛围,无奈地摇头,叹笑道:“方才在想一些事,正好王爷是这冀州之主,跟王爷商量再合适不过。”
萧亭过去前往军营时,鲜少着宽袍款式的衣物,而今常穿。
此刻,借着宽大的袖摆遮掩,牵起唐青的右手。
这细微的举动常人难以觉察,韩擒目光何等锐利,一眼便知。
唐青看着等在后方的官员,再看眼前的形势,头疼不已。
若萧亭素日的强势霸道只有一二分,只要看见韩擒在他身边,便升为六七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