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钰的笑容微沉,他明白谢恒指的是什么。
他们再次见面时,说不定昌河已经作为战败国成为大瑾的附属。
不过现在倒也不必担心那么远,等战火烧到都城时他能不能活下来都还不一定。
“你啊,总是在该煽情的时候说话这么不中听。”
谢恒:“我这也是实事求是,韩兄什么时候连实话都不爱听了?”
“好好好,赶紧走吧你!”
韩钰目送谢恒和宁六出城,心中有说不出的愁绪,却似乎不是因为单纯的离别。
在城门口站了一会,韩钰便转头去了葛家村。
村长看到韩钰过来很是意外,虽说韩钰有时候一个月会来两次,但是从没有间隔这么短的时间过。
“韩公子怎么又有空过来了?”
韩钰浅浅一笑,“过来看看孩子们。”
村长也跟着笑起来,“孩子们都很好,韩公子放心。额……”
韩钰看村长欲言又止,正色道:“村长有何事大可直言,与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村长不好意思地搓了搓还沾着草木灰的手,“那个……我就是想打听打听,之前的那位外乡来的景公子还在不在城中?可还会过来?”
韩钰顿了一下:“村长有事找他?”
“啊,这不是孩子们很喜欢他嘛!也真是奇了怪了,之前来这里教孩子们认字的好心人不少,多得是比那位景公子更有耐心也更温和的,但这些孩子就是不买账,依旧总捣乱,可唯独面对景公子时一个个乖得不行,还惦记着下次景公子能继续教他们识字。”
韩钰偏头,看着藏在村长身后的几个孩子,一双双眼睛中都带着期许。
韩钰心中突然很不是滋味儿。
“抱歉村长,景恒他……他已经走了。而且也没说过什么时候会再来。”
“哦,这样啊,”村长满是皱纹的脸上有些说不出的遗憾,脚下踱了步两步,瘦弱的背看起来又佝偻了些,“也是,之前就听景公子说他只是过来游玩儿,想来也不会在这边待上太长时间。”
韩钰看着老村长这样,心下更加难受。
这个村子里已经少有年轻人,都是些老弱妇孺,孩子是这个村子里唯一的希望。
韩钰攥紧拳头咬紧牙关,这一刻心中对朝廷对王室的不满再度膨张!
都说葛家村的青壮年是得了怪病才死得差不多了,但那只是人云亦云的说法,是朝廷为了掩盖丑闻的说辞。
葛家村真正的的青壮年其实都被朝廷的人带走去给王上的宠妃月妃到深山中修建园林去了。
就因为月妃爱好自然景观,又觉得宫中园林虽然好看却匠气十足,怎么都不喜欢,非要在山林中弄一处园林,地方一定要有山有水,还要搭建宫殿。
口中嫌弃宫中园林匠气十足,但这么折腾一番之后,就算是在山林之中,又还能剩下多少自然景致?况且这也是劳民伤财。前两年许多地方洪涝灾害,整个昌河农作物产量锐减,百姓生活本就不容易,再弄这么一出,自然会怨声载道。
王上也知道如果这件事公开,不仅朝堂上一定会有人反对,也会造成民间诸多非议,所以便暗中进行,找了葛家村这样在都城郊外的村子,从村中抽取青壮年做劳力,只要做好封口就不会闹得人尽皆知。一个小村子不比都城,都城人际关系错综复杂,弄不好就有可能走漏风声,但一个小村子,人口简单,哪怕是与外界断了联系都不一定有人注意到。
本来只要朝廷给发工钱,这些村民还都乐意得很。
可偏偏在动工时出了意外,火药炸山的时候没有把握好量,也没提前做好充分的地质评估,最终导致山体崩塌,将所有人统统活埋在那片本来作为新皇家园林打造的山林之中。
王上担心因为这件事自己会被百官参奏,也担心自己的爱妃会被要求重罚,故而将事情瞒得严严实实,甚至因为担心会被发现蛛丝马迹,都没有给葛家村的死者家属们丝毫补偿,只是派心腹过去警告,让他们不可以将这件事往外说,否则就要让这一村的人好看。
平头百姓如何敢跟王室叫嚣,除了默默吞下苦果还能如何?如果村子里只还剩下一帮老人,韩钰相信他们会坚持为自己惨死的孩子讨回公道,即使搭上自己的性命。但村里还有孩子,是那些死者的后代,为了这些孩子,他们只能忍气吞声。
知道这件事的只有王上的几个心腹,其中就包括韩钰的父亲。
当韩钰巧合之下知道这件事后,他只觉得一直以来心中的信仰都崩塌了!
他知道自己的父亲对王上绝对的忠诚,甚至是有些愚忠,但他没想到父亲的“愚忠”已经到了是非不分的地步!
那是多少条人命啊!又是多少个家庭失去了顶梁柱,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王上想到的只是自己的名声不能受损,是自己的宠妃不能受罚,便枉顾这么多性命!死伤的人还远远不只葛家村的这几十个人,几百号人无一生还!背负着这么多的人命,仅仅是因为一时任性的喜好,事后还丝毫不知道悔改只想堵住悠悠之口,王上和那宠妃就真睡得着觉?午夜梦回就不担心那些人来找他们索命?面对如此情形,父亲又怎能无动于衷,还继续帮王上隐瞒?
在韩钰看来,王上无道,宠妃无德,就连父亲也失去了做人的底线。
韩钰说不动父亲将这件事昭告天下,他自己又人微言轻,且只怕他还没开始动作,就已经被父亲“大义灭亲”。连如此泯灭人性的事情都不能动摇父亲对王上的忠诚,韩钰也毫不怀疑一旦自己的存在威胁到王上的声誉,父亲一定会对他出手。
最后也不过就是像以前一样,与韩相大吵一架,弄的左邻右舍都知道他们父子嫌隙越来越深。只当是他不孝顺,又惹了父亲生气。
韩钰看着面前破败穷困的村落,看着老村长满脸的沧桑疲惫,想着如今京中一片歌舞升平,听说王上还要为下个月月妃生辰大肆操办,紧攥的手心生疼。
韩钰又想起谢恒的话。
谢恒说,不破不立。
他坚守着最后的底线,虽不满王室,却也不想亲手推动部落的灭亡,令昌河成为大瑾的附属,但说到底,这份底线的坚守也是因为他不愿意背上“叛徒”的千古骂名。
可是,在黎民百姓面前,在公理正义的面前,名声又有多重要呢?
昌河王室多存在一天,昌河百姓便要多受一天的苦难!
或许,他真该再好好考虑考虑。
在韩钰陷入深思与纠结的时候,谢恒和宁六已经快马加鞭赶回万阳。
送亲的使团也终于意识到谢恒已经许久没有露面,正在惶恐之际,想着要不要向朝廷汇报,谢恒终于出现了。
送亲队伍的副使孟全是鸿胪寺卿,看到谢恒那一副没什么大不了样子十分气愤。
“大人离开这么长时间,招呼都不打一声,是不是太不合适了?”
谢恒就料到自己离开这么长时间,一定会有人找茬,只是没想到第一个跳出来的就是这个副使。
孟全确实是宣旭一派,但他以为孟全会先让别人挑刺,之后自己再站出来,好像处在一个公平公正的位置上对他进行抨击,结果这人居然直接就自己跳出来了。
谢恒:“万阳招待我们使团,怕人太多众口难调,这才将我们分散开招待,我只是没有与你们一起,怎么就算是招呼都不打一声?我还没管你们都去哪了呢!再说,我是正使你是副使,我有什么义务要向你报备行踪?没有追究你尚未跟我报备就算我开恩!”
孟全脸色暗沉:“下官并未去四处游玩,只是想早日回朝,不像大人,在这里都乐不思蜀了。”
这一开口就老绿茶了!
谢恒冷冷哼了一声:“你拒绝了万阳的好意,难道就要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拒绝?你不要忘了,我们联姻的最终目的是建交,是为了与万阳发展友好关系,人家尽心尽力尽地主之谊,你上来就冷着脸拒绝,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大瑾对这次联姻有什么异议,心不甘情不愿。若是就此影响了双方建交,这罪名你可担待得起?”
孟全傻眼了,他不过是想说谢恒玩心重,给他扣一个不顾正事的帽子,怎么一下子就变成是自己影响建交了?这么大的罪名他哪里扛得住啊!
其他一直围观的随行使臣看到这一幕真是一点都不意外,打从知道孟全有意找谢恒麻烦的时候他们就预料到十有八九是这样的结果。
孟全还想找他们一起为难谢恒,他们当时就果断拒绝了。开玩笑,这孟全真是在鸿胪寺憋久了,不知道谢大佞臣一贯是怎么在朝堂上大杀四方的,竟然还想拖他们下水,傻子才会跟他一道。
再说了,他们觉得谢恒说的也没错,你自己不去游玩是你自己的事,有什么资格管到别人头上去?真是脸大如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