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晋阳来的队伍进入边城。
火把排成长龙,车轮压过路面,留下深深的辙痕。
途中经过火焚的几座房屋,夯土墙剥离焦黑,屋顶已修葺完整,屋主正忙着装订门窗,清扫留在房屋四周的石块木板。
遇到林珩的车驾经过,屋主迅速躬身行礼,裹着麻布的奴隶匍匐在地,头边放着木碗,碗中是煮熟的粟粒。
粟粒未完全脱壳,里面还夹杂着石子,口感实在难以恭维。对奴隶而言却是饱腹的美餐。
在林珩接管边城之前,别说是煮熟的粟,他们连粟壳都吃不到一顿,更多依靠野菜和白土充饥。
马车一路前行,智陵坐在车内,目睹城中变化并未多言。他怀揣智渊书信,一路风驰电掣,只为尽快见到林珩,向他言明国内局势。
“君上步步紧逼,大父不得不退居晋阳。丽夫人和公子长日渐猖狂,有狐氏肆无忌惮,竟然同犬戎沆瀣一气,实在令人不齿!”
车辆行到县府前,林珩已看过信中内容。再听智陵阐述,对肃州情况有了更深的了解。
“大父之意,家族韬光养晦十载,是时候重归国都。”
马车在台阶前停下,车门向外推开,两人先后走下车辕,见到出迎的陶荣。
“陶氏荣,边城主簿,见过郎君。”
陶氏同智氏结盟,两族子弟数代通婚,血脉势力盘根错节,早就密不可分。
陶荣出身旁支,对智氏并不陌生。虽未亲眼见过智陵,却早闻智氏郎君英武之名。碍于十年前一场变故,智氏家族退居晋阳,智氏上下变得沉寂,族中郎君也不再为人津津乐道。
“陶主簿。”
智陵笑容温和,仪态风雅,丰标不凡。极难想象他手握长剑,一剑贯穿犬戎首领的果决凶狠。
彼此见礼之后,三人进入府内。
知晓两人必然有事商谈,陶荣没有继续跟随,主动向林珩请缨安排入城的马车队伍。
“劳烦陶主簿。”林珩颔首。
“仆份内之事。”陶荣很是识情知趣,向林珩拱手,旋即转身离开。
夜色已深,漫天星光闪烁,却不敌渐浓的乌云。
“风凉,恐雨又至,需得尽快。”
望一眼天空,陶荣转过廊角,下意识加快脚步。
林珩和智陵穿过回廊,来到正室前。门两侧的婢仆躬身行礼,上前半步推开房门。
室内摆放香炉,白烟缥缈,轻纱一般袅娜缠绕,缓慢上升。
数盏儿臂粗的铜灯摆放在墙边,两盏人俑状的立灯放置在桌旁。灯管镂空,烟气循环进入灯座,竟嗅不到丁点呛鼻的气味。
地面光洁,铺有兽皮。
房门合拢,仅木窗留下缝隙,隔绝夜风和水汽。
“兄长,请。”
两人在桌旁落座,林珩除下斗篷,喉咙间忽起痒意,禁不住连声咳嗽。越想控制越是激烈,他单手抵在唇边,另一只手撑住桌面,呼吸渐渐急促,脸颊微微变色。
智陵见状吃了一惊,抢上前扶住他,扬声道:“来人!”
“无妨,不用唤人。”林珩握住智陵的手腕,在咳嗽的间隙说道,“我身上有药,劳烦兄长为我倒一盏水。”
话落,咳嗽声又起。
智陵长眉紧蹙,眉心近乎拧出川字。
婢仆恰好在这时推门,刚要进入室内,又被林珩亲手挥退。
见他执意如此,智陵也是无法,扶他靠坐在案旁,执起铜壶倒了一盏水,递到他的面前。
林珩从腰间扯下锦囊,取出一只玉瓶,倒出两粒枣核大的丸药,送入口中咀嚼,再以温水送服。
良药入口,需要半刻才能起效。
好在温水舒缓干痒的喉咙,咳嗽总算减轻,呼吸也不再急促。
“兄长不必担忧,旧疾而已,天凉偶有发作。”林珩坐正身体,面色恢复,只是声音微哑。
“公子幼时体弱,也未曾这般。”智陵沉声道。他方才搀扶起林珩,隔着外袍都能摸到骨头。这样的瘦弱非同寻常,不是遭遇重创,就是曾染重病。
遇智陵追问,林珩垂下目光,看着缺乏血色的甲面,道出当年实情。
“我初到上京时,人地生疏,无可倚仗。天子忌惮诸侯,几次三番派人试探。每次入宫,王子王女皆好戏耍。”
说到这里,林珩顿了片刻,声音没有起伏,话中的内容却是惊心动魄。
“氏族私兵不得入王宫,父君不予我内侍,我身边只有婢女跟随,且同我一般年幼,根本拦不住宫廷侍人。”
“那一天王城落雪,我与蜀国质子一同入宫,被三名王子拦下。他们命我学犬吠,命田齐效豚翻滚,否则不许离宫。”
听到这里,智陵已是怒不可遏。
“羞辱诸侯公子,安敢如此!”
林珩没有丝毫怒意,他又端起杯盏,滋润过喉咙,继续道:“我同田齐自然不愿,于是,他们便令侍人绑住我们,一起投入湖中。”
王宫内有湖,因与热泉相通,寒日也不封冻。
幸亏这股热泉,在被抛入水中后,两名质子才侥幸存活,堪堪捡回一条命。
砰!
智陵咬牙切齿,握拳砸向桌案。
桌角竟被砸裂,破碎的木块坠向地面,飞跳数下滚落台阶。
“这件事国内不知。如若知道,定会质问上京迎回公子!”
林珩是晋侯唯一的嫡子,地位自然尊贵。就算不得晋侯喜爱,被送到上京为质,也不能如此欺辱践踏。若事情传回国内,定然群情激愤,纵然不能讨伐天子,也当设法将他迎回。
“事情未出宫廷,上京都鲜有人知,大多被蒙在鼓里。”林珩放下杯盏,抬起目光,情绪始终没有太大起伏,“几名王女恰好路过,救了我二人。她们的母亲同王子之母不和,自然不会错过良机。”
事情上禀天子,在场的宫廷内仆都被绞杀,动手的侍人被砍掉四肢流血而死。
王子杖责,一人直接被打残。
三人的母亲被幽禁,再不能见天颜。
表面上看,这是天子给两人交代,实则是宫廷内的权利厮杀。林珩和田齐不过是引子,是恰好用得上的棋子。
“王后无子,宫中王子皆庶出,一次少去三人,可谓皆大欢喜。”
这番话充满讽刺,透出血淋淋的事实。
“田齐体壮,调养数月好转。我不如他,寒气淤积体内,成了上京城有名的病秧子。”林珩自嘲,随即话锋一转,“天子终归要颜面,宫内也想粉饰太平,我算是因祸得福,再不曾被刻意为难,还三番五次得赏,日子不再艰难。”
这番话并未让智陵压下怒火。
“狼甲失责!”
狼骑是智氏私兵,林珩在上京遇险,差点丢了性命,无论如何该派人送信。
“送了,三次。”林珩道出当年真相,一语石破天惊,“送信人再未归来。”
或许死在中途,或许消失在晋国,也或者根本没能离开上京。
动手的可能是天子,可能是知晓此事的上京贵族。还有一种可能,是希望他永不能归国的晋侯,他的亲生父亲。
“送信人消失无踪,联络断绝,事情终被掩下。”
时至今日,天子放归各国质子,目的是搅乱诸侯国。
依天子所想,林珩需倚仗上京授予的官爵,即便他心存怨恨,也不会轻易旧事重提。
“表面的罪魁祸首已经受到惩罚,若是我抓着不放,岂非心胸狭窄,斤斤计较?”良药发挥作用,林珩恢复精神,不正常的红晕褪去脸颊,愈显双目漆黑,漠然冰冷。
“岂有此理!”智陵怒火中烧,杀意在胸中蒸腾。生平第一次,他想弑君,不仅是晋侯,还有上京的天子。
一盏温水送至他面前,略显得突兀,令他措手不及。
“兄长,旧事无可改变,重在当下,更在今后。”
见智陵迟迟不动,林珩索性握住他的手腕,将杯盏放到他手里,一根一根扣上他的手指。
“我能平安归国,即是我命不该绝。我会取回应得的一切,智氏也该重归国都。”
林珩松开智陵的手,从身上取出一条绢,是从先成怀揣的密信中撕下,上面盖有正夫人才能使用的印章。
“鸠占鹊巢者,诛。”
“勾结犬戎者,杀。”
“宠信奸佞者不堪为国君,当拨乱反正。”
林珩展开绢上的印信,上面飞溅数点斑痕,全是干涸的血渍。
“父君宠爱丽夫人,却不应尊卑不分;偏袒有狐氏,也不该自毁忠良。他不喜我,大可将我驱逐。因不想背负骂名,意图让我死在上京,消失在归国途中,实则掩耳盗铃。”
认出绢上的印章,看到上面残留的只言片语,智陵想到出自谁手,怒意和杀意并涌。
正夫人的印章竟被一妾使用。
晋侯此举不仅是偏袒,更是在羞辱逝去的正夫人,羞辱公子珩,羞辱智氏!
昏君无道,当逐,更该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