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一声钝响,茶盏掉落在地,顺着台阶滚落。茶汤飞溅开,洇出大片暗痕。
侍人匍匐在地,头不敢抬。耳闻上首的咆哮声,禁不住瑟瑟发抖,额头冒出冷汗。
信平君拍案而起,挥袖扫过桌面,竹简、笔架、印玺等均被扫落,桌案四周一片狼藉。
侍人抖得更加厉害,耳畔忽起风声,他下意识向左躲闪,仍被飞来的刀笔划过脸颊,留下一道清晰的血痕。
刺痛感袭来,血线沿着下巴滴落,他却一动不敢动,只将头埋得更低。
“竖子!”
“贼徒!”
“可耻的小人!”
“见风使舵之辈!”
信平君咬牙切齿,怒不可遏。
他抽出佩剑胡乱劈砍,因用力过猛,一剑砍中桌面,剑身入木半寸,一时间拔不出来。
他更是雷霆大怒,双手握住剑柄用力向后拽,剑身脱离桌面的瞬间身体仰倒,结结实实撞上屏风,发出一声巨响。
“主君!”
见信平君摔倒,侍人大惊失色,匆忙从地上爬起身,就要上前搀扶。
刚刚登上台阶,不久前的一幕闪过脑海,回忆起被抬出大殿的尸体,想到麻布覆盖下的惨状,侍人突然心生迟疑。
他踩在台阶上,看向信平君跌坐的地方,正撞见对方狰狞扭曲的面容,不禁打了个寒颤,直接僵在原地,再不敢靠近半步。
“怎么,区区奴婢也要叛我?”信平君撑着佩剑站起身,发冠向一侧歪斜,恶狠狠盯着侍人,眼底爬满血丝,形似疯癫。
侍人面如土色,颤抖着向后退,不慎被脚下的杂物绊倒,惊呼一声摔倒在地。
他来不及爬起身,信平君已经持剑扑来,森冷的剑锋划过,一条手臂齐肩而断,滚落在地面。
鲜血喷溅而出,染红侍人半身。他单手捂住伤口,因剧痛发出惨叫,奋力爬着向后躲,仍躲不开挥落的利剑。
殿门紧闭,声音传出殿外,门后始终静悄悄,无一人推门闯入,遑论是救他性命。
血腥味越来越浓,惨叫声却渐趋微弱。
直至声音彻底消失,信平君在殿内唤人,守在廊下的侍人才敢推开殿门,躬身进入殿内,熟练地抬走尸体。
侍人被砍断一条手臂,脸上和身上遍布剑痕,血近乎流干,死状惨不忍睹。
抬起他的侍人神情麻木,好似早已经习惯。利落地用布蒙住尸体,用最快的速度抬出殿外。
整个过程中,两人面无表情,不见半分悲戚。
直到跨过殿门,远离信平君的视线,他们才缓慢抬起头,露出猩红的双眼。
不到半月时间,死在正殿的侍人超过十数。从最初的惊惧恐慌,到如今的愤怒仇恨,侍人胸中燃起滔天烈火,非信平君的鲜血不能扑灭。
两人走到廊下,即将越过拐角,遇见守在暗处的身影。
在前的侍人不动声色,擦身而过时嘴唇微启,道出信平君暴怒的原因:“大军将至,求助被拒,殿内大怒。”
侍人的声音极低,除两人之外,连身后的同伴都难以听清。
宫奴得到想要的情报,迅速转身消失在廊下,奔向关押公子路的偏殿。
夕阳西下,火云流淌天际,为大地覆上一片红。
蜀侯宫笼罩在落日余晖中,亭台楼阁变得朦胧,昏黄、暗沉,似有血色晕染,透出不祥的征兆。
宫奴小心避开人迹,一路小跑,抄近路来到偏殿。
堂守在门前,另有两张生面孔,宫奴没有见过,不由得多看两眼。
“回来了,可有消息?”堂望见宫奴,招手示意他近前。
宫奴三步并作两步登上台阶,来到堂身侧,附在他耳边低语数声,复述正殿侍人传出的消息。
“大军将至,信平君求助被拒,正大发雷霆。今日又杀一人。”
两人说话时,殿门始终紧闭,守在门前的生面孔背对门内,单手按在腰间,时刻关注四周。
宫奴心生疑惑,堂却拍了拍他的肩膀,告诫他不要好奇。
“继续盯着正殿。”
“诺。”
宫奴素来谨慎,否则也不会被委以重任,专门刺探正殿消息。受到堂的提点,他收起好奇心,低眉顺眼离开,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
目送他走远,堂站回原来的位置,不着痕迹移动目光,同时竖起耳朵,时刻关注殿内的动静。万一察觉到异常,他会立即破门而入。
一门之隔,公子路靠坐在榻上,一名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他对面。
老人穿着一身绢袍,面容清癯,三缕长髯飘在胸前,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他手握一张绢,上面的字浸染暗红,是由公子路书写,借夏夫人的手送出宫。
“公子当真要逼花氏?”老人是花氏家主,名巨。从血缘关系论,公子路要唤他一声外大父。
“我不是在逼迫,而是在救花氏。”公子路遭受酷刑,刑后被关押在偏殿,终日不见阳光,也无良医诊治,备受伤痛折磨。有复仇的心气支撑,他才能活到今日。
听到公子路所言,花巨心头微沉,目光变得凌厉:“公子身陷囹圄,尚且自身难保,何言救花氏?”
“我不能出偏殿,却非聋子瞎子。我知花颜使晋至今未归,反倒有一封血书现世,满篇斥信平君谋逆,传言出自他手。如今晋侯大兵压境,公子齐就在军中,战报频频传回,多城不战倒戈,想必花大夫早有耳闻。”公子路身体虚弱,说话时声音低哑,气势却分毫不弱,反而有些咄咄逼人。
他所言句句属实,花巨无从反驳,脸色愈发难看。
“日前信平君书信邻国,盼能出兵相助。如我所料不差,回信已到宫内,他所求实属奢望。西境大军神兵天降,晋侯有侯伯之名,代天子讨逆名正言顺。西南诸侯多思明哲保身,不会有人愿意蹚浑水。”
公子路分毫析厘,鞭辟入里。
花巨神色变了几变,既有赞叹也有惋惜。赞叹他才智过人,惋惜他遭遇大难,再也无法站立行走。
“公子早能一展才华,何至于今日。”花巨意有所指。
“阿齐是父亲和正夫人之子,是我的血亲兄弟。他自幼敦厚,好与人为善。天子强索质子,他孤身入上京九载,遭遇的风霜刀剑何其多。好不容易平安归国,无人能与他争,我不能,父亲的其他儿子不能,宗室之人更加不能。”公子路加重语气,脸颊瘦得凹陷,颧骨突起,一双眼却亮得惊人,“所以,信平君该死!”
花巨陷入沉默,心中天人交战,难断是否该孤注一掷。
看出他的犹豫,公子路强撑着坐直身体,剧烈咳嗽两声,继续说道:“信平君害死我父,囚禁正夫人及我母,花氏不闻不问,对恶行置若罔闻。何其短视懦弱,愧有大氏族之名!”
花巨脸色阴沉,目光陡然锋利。
公子路夷然不屑,满面讥讽:“大军将至,信平君断无生路,跟随他注定死路一条。想必看清这一点,花大夫才入宫见我。既如此,何必故作姿态,反倒引人发笑。”
这番话异常直白,无疑将花氏的颜面踩到地上。
花巨本该勃然大怒,他却意外冷静下来,凝视公子路,沉声道:“花氏改弦更张,公子能代公子齐许诺?”
公子路发出一阵低笑,笑花巨的不知深浅,笑他仍在做春秋大梦。
“外大父,难道你没看出来我是在救花氏,不欲我母家族绝灭。”他突然改变称谓,未见多少亲近,反而愈发讽刺,“花氏同逆贼为伍,理应族灭。现如今不过亡羊补牢,不至于血脉断绝。您竟妄想获取好处,还想着待价而沽,岂非是异想天开?”
嘲讽毫不留情,花巨面红耳赤,腾地站起身,怒气冲冲就要离开。
公子路没有出言挽留,只是面带讥讽地看向他。
花巨不会走,也不可能走。
正如公子路所言,一旦西境大军攻入颍州,信平君必死无疑,助纣为虐的氏族无从逃脱,花氏同样岌岌可危。
僵持片刻,花巨终于收敛怒色,主动坐回到原位。
“公子欲我何为,无妨直言。事成之后,望公子能信守承诺,不忘今日之事。”
“那是自然。”
伤处又泛起剧痛,冷汗逼出额角,公子路却状若无事,看向对面的花巨,缓慢点了点头。
在花巨放松神情时,他眼底闪过诡色。
承诺,践诺,对象当为诚信之人。如花氏这般首鼠两端,卑劣无耻的小人,合该吃下教训。
世人会如何看待他,史官又将如何记载,公子路全不在乎。他至今撑着一口气,不过是要为父亲报仇雪恨,要亲眼看到信平君酷刑而死,更要送阿齐登上君位。
待到心愿了结,他死而无憾。身后名如何,任凭世人去说。
花巨不知公子路的打算,在殿内同他密谈许久。听到门外的暗号,知晓必须离开,方才起身告辞。
“公子放心,不出两日必安排妥当。”
“敬候外大父佳音。”
两人结束谈话,花巨披上侍人的外袍,伪装的身影消失在廊下。
堂迈步走入室内,移走凭几,俯身到榻前,向公子路禀报正殿得来的消息。
待他说出邻国拒绝出兵,信平君孤立无援时,公子路不禁展颜:“不出我所料,苍天有眼!”
“公子,正殿多日死人,逆贼癫狂,要防他狗急跳墙。”堂提醒道。
“我有安排。”公子路笑意不减,成竹在胸,“花巨能神不知鬼不觉进入偏殿,自然也能把手伸入正殿。不出两日,必有一场好戏。”
闻言,堂不再多说,扶着公子路躺下,为他拉上薄被。
金乌沉入地平线,夕阳的余晖彻底消散。
黑暗笼罩大地,颍州城亮起点点火光,道路上行人稀少,远不如白日里热闹。
一骑快马飞驰到城下,马上骑士满面风尘,嘴唇起皮,带回又失两城的噩耗。
骑士被送入宫内,信平君急召群臣入宫。
待众人齐聚大殿,骑士被带到殿前。由于连日赶路,他变得疲惫不堪,无视殿内凝重的气氛,一口气把话说完:“角城不战而降,城内县大夫率众迎公子齐。丹城县大夫被缚,国人打开城门。”
听到又失两城,众人神情巨变。
西境大军入蜀连战连捷,迄今拿下六城。继续这样下去,无需多久就会攻入颍州。
届时,谁能抵御刀锋?
关系到身家性命,氏族们的态度变得微妙,看向信平君的目光闪烁不定。
花巨不言不语,暗中观察众人。看清氏族们的表情变化,心知要快些动手,不然极可能被他人抢先,未必能完成和公子路的约定。
信平君捏着战报,看着上面刺眼的文字,对林珩恨之入骨。
“晋侯,晋侯!”
若非田齐奔晋,得到晋侯庇护,他早就斩草除根坐稳国君之位,何能落到今日困境!
再看殿内群臣,分明是各怀鬼胎。
能叛一次,就能叛第二次。
之前是蜀侯,如今轮到他了。
信平君冷笑连连,心生狠意。他如今无路可退,就算要死,也要拉着这些人一同垫背!
殿内火光通明,光亮聚集却生颤栗,正如即将到来的命运。
数百里外,一支大军在夜色中行进。
甲士手持火把,明光穿过整座山谷。从上空俯瞰,宛如一条巨大的火龙。
玄车行在队伍前方,林珩在车头眺望,捕捉到朦胧的暗影,转头看向田齐:“过了这座山谷,前方就是炉城?”
“正是。”田齐给出肯定回答。他心中十分不解,炉城并未战略要地,林珩为何要兵分三路,坚持亲自走这一趟。
“君侯,我有事不解。”实在想不明白,田齐干脆道出疑惑。
“不解为何分兵,还是为何要来炉城?”林珩笑着反问,火光映照下,愈显面如冠玉,雅致不凡。
“皆有。”田齐实话实说。
“分兵是为加强攻势。诸侯争功,定会你追我赶。战报频传,逆贼或生内乱,下颍州易如反掌。”林珩面含浅笑,语气不急不缓,“至于去炉城,一为亲观地貌,二来,是去见一个人。”
说话间,天空掠过暗影,一只信鸟振翅盘旋,找到玄车所在,鸣叫一声飞向车前。
林珩举起手臂,接住飞落的信鸟。
发现鸟腿上的木管,看到其上的於菟文,他不禁笑了。
不出意外,他等的人很快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