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乐声中,群臣步入大殿。
勋旧和新氏族分列两班,待林珩行至上首,众人才行礼落座。
乐声告一段落,殿内骤然肃然。
林珩居高临下俯视群臣,旒珠遮挡双眼,没人能看清他此刻的表情。
思及昨夜之事,氏族们踧踖不安。以这位新君的行事作风,势必要有所割舍,以免成为杀一儆百的对象。
“君上,臣有事奏。”
鹿敏手捧竹简正欲起身,不料有人先他一步,直接站到大殿中央,吸引群臣的目光。
智渊和智弘先后出列,前者恭而有礼,后者垂首低眉。父子俩各捧一只木盘,盘中叠有数卷竹简。
智弘缺失一臂,单手托着盘底,不见丝毫晃动。
两人将竹简呈上,当殿厥角稽首,言称治家不严,不察族人犯律,有负君恩。
“臣实在惭愧。”智渊顿首在地,满面惭色。言辞间引咎自责,愿将郊田全部献出。
“臣请献田。”
四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智弘随父亲下拜,态度无比诚恳。智陵和智泽也先后出列,在两人身后稽首。
智氏这般毅然决然出乎众人预料,却也在情理之中。
伐郑的战事中,智陵为先锋,率骑兵攻城拔寨无坚不摧,立下赫赫战功。同费氏的费廉并举,堪称勋旧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
智渊远见卓识,看清家族隐患,当机立断调转方向。护卫林珩的黑骑之中,智氏子弟超过十人。
昨夜知晓郊田清丈,获悉族中有人被抓,智渊的反应和鹿敏如出一辙。他不仅下令族内自查,更召来同壬章发生过冲突的智氏成员,命其主动请罪。
这些人身无爵位官职,没有资格上朝,全部除去上衣自缚双臂,背负荆条跪在宫门前,正对三尊刑鼎。
“君上立刑鼎,使国人知法。臣为上卿,自应以身作则。不法之人自缚于宫外,请依律严惩!”
智渊快刀斩乱麻,断而敢行。抛开亲亲相隐,直接按照刑律办事。
此举一出,满殿震惊。
决意献出郊田的氏族不在少数,但将族人缚于宫外,智氏实属首例。
殿内短暂响起议论声,很快又归于寂静。群臣仰望上首,视线集中在林珩身上,肃然等待新君会如何处置。
“准。”
林珩的声音在殿内响起,没有斥责追究,也没有温言安慰,仅是冷冰冰一个字,宣告宫外之人的命运。
智渊悬起的心终于放下。
智氏隐田是事实,和壬章发生冲突也是事实。比鹿氏更加严重的是,族人胆大妄为,竟然击伤壬章身边的甲士,其后数人逃遁,避入城东府内。
负荆请罪实为无奈之举。
惩戒犯罪之人,避免智氏全族被牵连,已然是最好的结果。
换作晋幽公在位时,勋旧绝不会如此谨小慎微。可今时不同往日,林珩不会姑息任何人,必然会举起屠刀,有狐氏和公子长就是前车之鉴。
“谢君上。”
达成目的,智渊大礼谢恩,其后返回队列之中。
鹿敏瞅准时机动作,不想陶氏和费氏速度更快。
陶裕和费毅同时走入大殿中央,家族子弟跟在两人身后,全部稽颡膜拜,恭敬不亚于智氏,有过之而无不及。
“臣请献田。”
陶裕和费毅异口同声,垂首时对视一眼,目含冷光颇为不善。落后智氏一步错失先机,没料想次席也有人争,真是晦气!
“准。”
两家只献田未抓人,到底逊了智氏一筹。
竹简被马桂和马塘取走,陶裕和费毅各自归位不再多言。
眼见田婴和雍楹将要出声,鹿敏当机立断起身出列,步子迈得极大,长袖振动,短暂带起一阵劲风。
“君上,臣请献田。”
有狐氏、公牛氏等全族尽灭,新氏族元气大伤。鹿氏成为各家魁首,当仁不让。在献田一事上,新氏族被勋旧压下一头,鹿敏绞尽脑汁,誓要扳回一局。
“臣请君上平丈尺。”呈上竹简之后,鹿敏没有回到位置上,而是再度开口,提出晋国的度量衡。
“详言。”林珩言简意赅。
鹿敏大受鼓舞。虽不在计划之中,凭借智慧和经验思量,转瞬间已有腹案,成竹在胸。
“天子分封诸侯,定田策,以步丈,出入甚大。诸国各有度量衡,尺寸毫厘差之甚远。”鹿敏刻意顿了顿,见众人面现沉思,方才继续道,“晋亦有别,城池、乡邑各有丈,百里不同尺。今各家丈田多以步算,差异可观。”
大殿之内,鹿敏娓娓而谈,口若悬河。
他先举田亩,又举布匹、铜锭和粟豆,囊括长短、轻重和容积,将一直被忽略的问题摆到众人面前。
“田有大小,布有长短,粮斗有深浅,铜金有轻重,不能一而相量,则事不公。郊田是其一,林牧又一,商亦为困,争议不鲜见。”
这番话落地,殿内又起议论声。
晋国度量衡存在差异,都在可接受的范围内。遇上别国,差别太大常会引发口舌,甚至是一场大麻烦。
“昔有齐商货楚,粮差一车,两族交恶。”
“齐斗浅,楚斗深。”
“非是大国,战不可免。”
关系到切身利益,氏族们脑筋转得飞快。无论新氏族还是勋旧都在认真思量,很快意识到统一度量衡的好处。
“臣请改度量衡。”
鹿敏话音落地,立即引来群臣附和。
新氏族陆续拱手,赖氏、吕氏等纷纷道:“臣附议。”
勋旧们短暂交流,也赞同鹿敏的提议。能在朝堂上立足,至今没有倒在林珩刀下,或许不是聪明绝顶,但绝对没有一个蠢人。为反对而反对,在前朝或许有利可图,现在绝对是取死之道。
林珩环顾殿内,目光分别在鹿敏和智渊身上稍顿,其后开口道:“今岁夏,邀蔡、宋、许、后、朱、曹等国盟于丰,立盟约,度量衡书于其上。”
此言一出,殿内鸦雀无声。
氏族们瞠目结舌,再次为林珩的大刀阔斧震惊不已。
他们想在国内统一度量衡,包括新打下的郑地,自诩魄力十足。国君更是一鸣惊人,直接挥笔划入邻国。
不,未必是笔。
更像是刀,锋利无比。
勋旧们交换眼色,新氏族目光传递,无论激动还是担忧,没人怀疑林珩的决心。
踏着鲜血登上宝座的国君,素来是言出必行。
“诸君以为如何?”
一改之前的冷峻,林珩单手置于案上,另一只手撩起冕冠垂下的旒珠,微笑扫视殿内。
此举不合礼仪,被上京的礼官看见必然要斥一声“粗鲁”。林珩做来自然无比,别有一种洒落雅致。
被他的视线扫过,氏族们皆是心中一凛。
先有伐郑不告上京,使征伐自天子出沦为一句空话。今又要越过上京改多国度量衡,纵观天下诸侯,当真是史无前例。
这般大逆不道,颠越不恭,晋国氏族却不觉惶恐。无论勋旧还是新氏族,望着上首浅笑的林珩都是心情激荡,眼中异彩连连。
“鲲鹏千里,宏图之志。”
四百年前,初代天子铸九鼎,定鼎天下。
上京雄踞中原,天子为天下共主。诸侯封国,率甲兵护卫天子。氏族再封,封地为家,捍卫诸侯国。
时移世易,诸侯国各有发展,强弱有别,土地利益纠葛不断。尤其是近百年来,诸侯杀伐,氏族窃国,大国吞并小国时有发生。
“上京衰落,天子失去威严,诸侯霸道为先。”
“晋君正盛,当霸天下!”
回忆晋烈公鼎盛时期,氏族们心头火热。
犯天下之大不韪又如何,楚共公灭五国,兵至上京问鼎天下,楚霸三世。晋有雄主,何不能为!
一念通达。
无需林珩再问,以智氏、费氏和鹿氏等为首,群臣起身叠手,异口同声道:“奉君命!”
个别有异议的氏族不敢出声。
大势所趋,滚滚洪流之下,逆流而上注定会头破血流,落得粉身碎骨。
大殿门外,侍人分左右而立,眼观鼻鼻观心,好似泥塑木雕。
缪良在台阶上侧耳细听,捕捉到关键词句,推断出林珩要做什么,不由得心惊。
“霸天下。”低声念着三个字,缪良若有所思,下一刻神情恍然。
想到国太夫人还等着回话,他又看一眼殿门,随即转身迈下台阶,脚步匆匆返回南殿。
彼时,令尹子非正在殿内,以拜访国太夫人的名义赖着不走。
“令尹,莫要为难老妇。”国太夫人身着晋室长裙,长发挽在脑后,发间穿过一枚铜簪,簪首是象征晋室的玄鸟。
令尹手捧杯盏,无论国太夫人明示暗示,始终岿然不动。
林珩归国数日,他多次求见未果,心知是年轻的国君有意为之。他并不气馁,反而另辟蹊径,每日拜访国太夫人,总能见到晋国的新君。
国太夫人看穿他的企图,只能当面把话说清楚。奈何令尹铁了心,不见到林珩誓不罢休。
“兄长,君侯不愿见你,你留在南殿也无用。”国太夫人眉心紧拧,声音中已有怒气。
“越姬,你当真不愿帮我?”令尹放下杯盏,声音低沉,面带一抹忧色。
“令尹子非,君侯为何不见你,你心知肚明。这般作态也无用,我早已避居宫内,不再过问朝政。”
“你为晋君大母,联姻如何不问?”
“果真只是联姻?”国太夫人冷笑一声,“我非三岁小儿!”
“越姬!”
“越有求于晋,你对此避而不谈,君侯怎会见你?”国太夫人索性一次说明白,免得令尹继续装糊涂,“近日来,一则流言在城内传得沸沸扬扬,甚至邻国也有耳闻,你敢言此事同你无关?”
令尹子非没有否认。
“有求却行小道,国书尚未呈递便谋划借势,君侯没有将你逐出肃州城全因两国同盟,我还在宫内!”国太夫人怒视令尹,一字一句说得清楚明白。
令尹哑口无言,犹豫片刻,叹息道:“越姬,越侯身体有恙,已不能处理朝政。越内忧外患,公子煜四面皆敌。非是如此,我也不会出此下策。”
见他神情黯然,国太夫人陷入沉默。
“只要晋侯见我,无论事成与否,我绝不再来扰你。”令尹沉声道。
“容我想一想。”国太夫人没有应承,态度却有所软化。
两人说话时,缪良正穿过宫道,快步去往南殿。
中途有侍人赶来,见到他心中一喜,着急出声:“缪内史,仆有事禀!”
缪良停在原地,待侍人行至近前,开口问道:“何事?”
“宫外来人,自称蜀国公子齐,求见君上。”侍人一口气说完,递出象征身份的玉玦。
缪良细看两眼,当即神情一变。
“蜀国公子齐?”
“正是。”
“随我来。”
握住玉玦,缪良转身去往正殿。中途唤来一名侍人,命其往南殿送信:“禀告国太夫人,蜀国公子齐至。”
“诺。”
侍人领命而去,一路小跑,很快消失在宫道拐角。
宫门前,田齐推开车窗,视线在三尊铜鼎上逡巡,随即看向跪在地上的氏族。想到城门前的巨石以及入城后的议论,他愈发感到不安。
他望着紧闭的宫门,回忆在上京时的岁月,对照记忆中的少年和晋人口中的公子珩,如今的晋国国君,简直是天差地别判若两人。
等待的时间格外难熬。
田齐心中惴惴,蹀躞不下。繁杂的情绪涌上心头,他突然变得悲观。
若是阿珩不愿收留他,他该何去何从?
不安攀至顶点,愁闷的情绪几乎要将他吞没时,耳畔忽然传来门轴的吱嘎声。
田齐迅速打开车门,就见厚重的宫门正向内开启,一道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后,衮服冕冠,腰佩王赐剑,面容依旧熟悉,肃杀冷凝的气质却令他不敢认。
林珩走出宫门,看到愣在车门旁的田齐,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扬起笑容。
“阿齐。”
声音流入耳畔,好似凝固的时间再次流动。
田齐不争气地抽了抽鼻子,声音中带出哭腔:“阿珩,我差点就见不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