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分,雪终于停了。
天边彤云散去,乍现一片湛蓝。金乌缓慢西沉,余光挥洒漫天红霞。
夕阳的光笼罩城头,甲士沐浴在光中,身上的甲胄覆上一层亮色,却丝毫感觉不到暖意。
风变得更冷。
“血色。”
不知是谁在喃喃自语,声音随风穿梭,流入守军的耳中。
甲长、甲士、军仆乃至奴隶都停下动作,呆呆地仰望天空,不安和焦躁飞速攀升,占据所有人的心神。
城内太庙前,火光已经熄灭,烟气散尽,聚集的城民却迟迟不肯离去。
霞光落下的一瞬间,太庙中突然传出一阵怪声。
灰尘簌簌扬起,木屑飞溅。
竟然是撑起建筑的两根木柱被蚁群蛀空,同一时间发生崩裂。蛛网状的裂痕自底部向上蔓延,很快爬满柱身。
“不祥之兆。”
“大凶。”
城民们陷入恐慌,祈求巫能及时出现。可是左等右等,期盼中的人始终不曾现身。
在等待的时间中,更多崩裂声传来。古老的建筑不稳摇晃,屋顶随时可能坍塌,覆灭郑人求助鬼神的希望。
街道上传来马蹄声,数十辆战车飞驰而过。为首的战车竖起图腾旗,站在车上手按宝剑的正是军将阮力。
车队穿城而过,直向城门驰去。
沿途经过太庙,见到歪斜的建筑,阮力心中一颤。想起阮康从宫中递话,想到巫卜出的预兆,握剑的手骤然收紧,脸色异常难看。
他刚要命人前往宫内,将太庙变故报于郑侯,突见一骑飞驰而来。
望见阮力的战车,马上甲士匆忙拉住缰绳。奈何他骑术不佳,也缺乏马具辅助,仓促间滚落马背,当场摔得四脚朝天。
顾不得一身狼狈,甲士迅速从地上爬起,仓惶禀报:“军将,晋军已至!”
能令他如此惊慌,来者绝非游勇,必然是晋国大军。
想到这一点,阮力面沉似水。
“来人,速去报君上。”
“诺!”
身后私兵领命,一架战车调转方向,飞驰前往郑侯宫。
送信之人刚刚离开,覆盖城池的霞光开始收拢。红光自街尾缩向街心,如同潮水退去,不存半点痕迹。
日轮彻底沉入地平线,却无星月代替。
天空中再度彤云密布,寒风呼啸,暗夜降临。
呜——
苍凉的号角声响起,由城外传至城内。
阮力脸色大变,惊诧道:“莫非晋军要夜间攻城?”
似为应证他的猜测,城外腾起耀眼的火光。起初仅是零星闪耀,很快就星星点点连成一片。
火球拖曳着焰尾,似繁星划过夜空。焰光飞越城墙,呼啸着砸入城内。
“巨箭!”
“是晋军!”
火光落入城中,巨大的箭矢洞穿屋顶。
火焰迅速燃起,吞噬茅草、圆木和泥土搭建的房屋。
城民逃出火场,拥挤在街道上。眼睁睁看着建筑塌陷,他们来不及伤心,眼中尽是骇然。
城外,百余辆大车一字排开,车上的蒙布掀起,现出架起的巨弩和改良的投石器。
奴隶在车旁插下火把,看守火光不被风熄灭。
三百名甲士交替抡起铜锤,一次又一次砸下机关。伴随着绞弦声和破风声,巨箭飞过城头,接连凿入城内。
另有百名甲士拖拽绳索,摇动改良后的投石器。
每次木杆翻转,都会有一批火球投入城内,燃起熊熊大火。
林珩策马走上前,眺望被火光笼罩的城池,目光平静,看不出任何情绪。既无兴奋也无快意,仿佛在看既定的结果,没有太多值得惊喜。
林原拍马来到他身边,看着熊熊燃烧的火光,心中升起担忧。
他担忧城内的珍夫人。
烈火无情,一旦郑侯宫起火,珍夫人未必能平安逃出。
“可否……”林原欲言又止,心中打鼓,不知该如何开口。
“城中已有布置,兄长放宽心。”林珩道出安排,瞬间打消了林原的顾虑。
“君上厚恩!”林原松了一口气,心暂时放了回去。虽然疑惑林珩何时安排人手,他却聪明地没有询问,而是调转马头返回军中,同时抽刀在手,随时准备攻上城墙。
此时,岭州城内已是人仰马翻,乱作一团。
天子分封四百年,诸侯国互相征伐,交战的礼仪渐被废弃。但如林珩这般打破所有旧制,以骑兵取代战车,不下战书直接攻打都城实属首例。
他甚至没有等到天明。
大军刚刚抵达,守军以为他们要休整一夜。哪料想晋军突然发起袭击。正如猛兽亮出獠牙,誓要一击毙命,不给猎物丝毫喘息的时机。
“继续。”
林珩不叫停,巨箭和火球便持续飞出。
最初仅是东城起火,火势很快蔓延到南城和北城,距离郑侯宫仅一步之遥。
“救火,快救火!”
阮力的战车冲过火海,身边不断有巨箭和火球砸落。
甲士私兵接连发出惨叫,战车翻倒,战马发出哀鸣。下一刻人马皆遭遇火海摧毁,化作一堆焦炭。
城民们打起精神,想方设法救火。
水不够,他们便铲起积雪。
火光短暂被压灭,很快又融化雪层熊熊燃起。
“为何会这样?!”
面对骇人的火势,救火的城民陷入绝望。
为何火无法熄灭?
莫非是天惩?
阮力没有留意身后,他只想更快奔赴城头。嫌弃马奴驾车的速度太慢,他索性一脚踢开,亲自操控战车,似一道烈风刮过城内。
马奴滚落在地,来不及爬起身,几点火星落在身上,瞬间烧穿了布料。
“啊!”
他惊恐大叫,奋力拍打火苗。不料起了反作用,火焰非但没有熄灭,反而随着他的动作缠绕全身,将他整个人吞噬殆尽。
“救命!”
马奴发出惨叫,变作一个火人冲上街道。
他扑向对面的城民,后者早知火焰厉害,不肯让他靠近,直接抛出一把石刀砸碎了他的头颅。
马奴倒在地上,再没有机会发出声音。
就在不久之前,他还洋洋得意奚落被丢出府的士弓。现如今,他遭遇烈火焚烧之痛,终将尸骨无存。
阮力的战车抵达城门,他从车上跳下,迅速登上城墙。
他太过于心急,驾车的速度太快,中途甩掉了私兵,身边没有任何防护力量。
通往城头的石梯中途拐弯,要经过一个墙洞。不凑巧,也或许是太巧,士弓恰好躲在洞内。
看到阮力的身影,士弓抛开裹在身上的厚衣,抄起分配给军仆的石刀,凶狠扑了上去。
“阮力,纳命来!”
阮力听到吼声,立即要拔出佩剑。
奈何士弓动作太快,剑身出鞘一半,石刀已抵至身前。
阮力大惊失色,徒手握住刀身,怒喝道:“你敢行刺?!”
见阮力力量惊人,石刀就要脱手,士弓不多废话,松开刀柄,弯腰扑向阮力,抱着他滚落城墙。
“军将!”
私兵姗姗来迟,望见城墙上一幕无不骇然失色,吓得魂飞魄散。
两人滚落石墙,阮力试图抓住台阶边缘,士弓根本不给他机会,铁了心要和他同归于尽。
“阮力,我乃士弓,被你羞辱的匹夫!”
道出这句话,士弓张口咬住阮力的脖颈,凶狠合拢牙齿,硬生生撕开了他的喉咙。
裂帛声响起,浓稠的暗红瞬间喷涌。
两人摔落到城下,士弓双腿弯折,分明已经摔断。腰侧插着一把宝剑,正是阮力的佩剑。
见到奔来的私兵,借火光认出几张面孔,士弓哈哈大笑,满口鲜血异常骇人。
“阮力已死!”
吼出四个字,士弓圆睁着双眼气绝身亡。
私兵搬开他的尸体,见到阮力的惨状,心下打了个哆嗦。一人不死心的将手指伸到阮力鼻下,感受不到任何气息,只有一片冰凉。
“家主去了。”
众人心生惶恐。
他们从未想过阮力会死。
“怎么办?”
“出城!”
“出城?”
“护主不利,我等只有死路一条。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另谋生路。”
私兵们短暂沉默,随即达成一致,快步登上战车。
他们被阮氏豢养,忠诚的是氏族,而非郑侯。如今阮力已死,三军无大将,岭州城被破是早晚的事。
“出城向西,去戎人的地盘。杀几个犬戎首领,我等也能称雄!”
私兵们不能留在郑国,也无意投靠晋国,干脆北行去掠夺戎人,未必不能有一番作为。
打定主意,十几辆战车直扑城门。
由于晋军来得太快,守城工事完成不到一半,正好给了他们机会。
“杀!”
城门处堆积大量石头,战车难以通过。私兵下车步战,利落解决搬运石料的军仆,喝令奴隶移开堵门的石块和木头。
“打开城门!”
面对滴血的刀锋,奴隶不敢违命,合力移动石木。在城门开启的一瞬间,他们做出惊人的举动,先私兵一步逃出城外。
朔风涌入城内,卷动滚滚热浪。
古老的城门向内开启,裹着麻布的奴隶冲出来,手脚并用逃出城外。他们宁肯被晋军射死,在冰天雪地里冻死,也不想被活活烧死。
奴隶之后是十余辆战车。
驾车的私兵没有点燃火把,仍被晋骑发现。同时看到他们的还有城头守军。
“城门开了?!”
守军难以置信,认定是城内有人投晋,纷纷开弓射箭,可惜未能拦下他们。
智陵和费廉察觉异状,两人配合默契,同时策马冲上前,率骑兵拦住这些可疑的战车。
私兵还想再逃,一波箭雨当头罩下,当场射死数人。紧接着,套索从天而降,套住还活着的两人,将他们拖拽向地面。
战马失去操控,竟然先后挣脱缰绳,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晋骑来不及捕捉,很是感到惋惜。
“带走。”
两名私兵被拖过雪地,一路拖到林珩马前。
火光映照下,一身黑服的公子居高临下,容貌俊逸,气质凛若冰霜。
私兵被拖拽一路,全身剧痛,变得气息奄奄。
他们刚想要动一动,两杆长矛就叉过脖颈,锋利的边缘抵近皮肤,使他们再不敢轻举妄动。
“城门为何打开?”
林珩拍了拍战马的脖颈,黑马踏前一步,坚硬的马蹄恰好踩到私兵的手臂上。清脆的骨裂声响起,伴随着私兵的惨叫,融入呼啸的夜风中,令人悚然不已。
被踩碎手臂的私兵不断哀嚎,另一名私兵早就吓破了胆,撞上林珩的视线,立刻竹筒倒豆子一般,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
“军将已死?”
饶是林珩足智多谋,在战前想过多种情况,唯独没想过这一种。
堂堂阮氏家主,郑国上卿,竟死在一名军仆手下?
“该人曾为甲长,向军将献策水泼城头。军将斥其鸡鸣狗盗,命剥掉甲胄夺走佩剑,降为军仆。”
私兵不敢有丝毫隐瞒,道出知晓的一切。
“水泼城头?”林珩咀嚼四个字,看向火光笼罩的岭州城,“确是良策。”
就在这时,城门处又生变化。
守军发现阮力的尸体,登时大乱。有人主张关闭城门,也有人认为该禀报郑侯,还有人认定城内混入了晋国人,他们断无可能守住。
甲士们吵嚷不休,城门一直洞开。
城民们发现异样,瞧见出城的通道,竟然一股脑冲了过来。
“火扑不灭,快逃!”
人群中传出鼓噪声,由于环境太乱,很难确定声音来源。
众人也无暇去找出声的是谁,眼见火舌追了过来,合力搬开剩余的石头,顺着开启的城门涌了出去。
逃出城的人越来越多。
等守军意识到必须阻拦,人群已变成洪流,谁敢拦截就会被碾得粉碎。
“败局已定。”
几名甲长跌坐在地,面色惨然。
发现有甲士混入人群之中,他们也没有出面阻拦,而是转身登上城头,环顾空空荡荡的女墙,再看火光下军容森严的晋军,只觉遍体生寒。
“那是公子珩。”
一匹黑马出现在火光下,马上之人黑袍玉冠,除了公子珩不做他想。
甲长心生狠意,几人搬来守城的巨弓。
“仅此一箭。”
箭矢架上弓身,几人同时爆发力量,需牛马牵引的机关被转动,弓弦拉满。
甲长咬牙盯准林珩,双臂用力,虎口勒到出血。
“公子珩!”
吼声随风送出,林珩似有所感,立即收紧缰绳。黑马奔出数步,破风声擦身而过,未能击中目标。
林珩转过头,就见一枚巨箭斜钉在地,箭头完全没入雪中。
“公子小心!”黑骑迅速聚集上来,护卫在林珩四周。
“无事。”林珩仰望城头,捕捉到孤立的身影,未因袭击愤怒,反而道,“郑有英雄,可惜。”
几名甲长并肩而立,血沿着手指流淌,淅淅沥沥落在脚下,冻结成一团团暗红。
望向骑兵簇拥的公子珩,想到他年少亲征,一路摧枯拉朽,今日兵临城下,再观至今躲在宫内不肯露面的郑侯,几人都感到心灰意冷。
“当日猎场,晋侯言公子珩继承国祚,晋必蒸蒸日上。君上诸子无才,郑将衰微。”
一名甲长拔出佩剑,俯瞰逃出城的郑人,剑锋横过脖颈。
“君上损英勇,再无豪迈,郑将亡。”
剑锋划过,血光飞溅。
几名甲长心怀忧愤,自绝于城头之上。
郑侯宫内,侍人婢女惊慌逃窜,再无人看守珍夫人和蛊医。
一道身影逆人流而行。
他做侍人打扮,衣袍却不怎么合身。混乱的人群中,他身形灵活,三两下绕过回廊,来到珍夫人所在的偏殿。
和嘈杂的殿外相比,室内显得异常安静。
来人扫一眼空旷的前厅,立即绕过屏风去往后室。
果不其然,珍夫人和蛊医都在。
一人手中捧着毒药,另一人拿着引火的工具,分明是要将宫乱再推进一步。
“见过夫人。仆名庸,奉公子珩之命护夫人安全。”不待珍夫人讯问,来人取出一张绢,主动亮明身份。
珍夫人接过绢布,看到上面的印章,知晓不能作假。
她认真打量着庸,沉声道:“你不是晋人。”
“仆乃越人,受公子珩调遣。”庸实话实说。他潜伏在岭州城近半生,除了传递消息,都快忘记自己是一名甲士,曾经刀刃染血。
“公子如何吩咐?”
“公子命仆护卫夫人,送夫人出城。”
“仅凭你一人?”珍夫人皱眉。
“仆有死士十人。”
珍夫人考虑片刻,摇头道:“暂不出城。公子要收郑土,郑侯不能留,郑国氏族也该杀。但人言可畏,此事不能沾染公子。”
“夫人的意思是?”庸心头一动,看向珍夫人目光闪烁。
“召你的死士进来,我来动手。”珍夫人手执陶瓶,瓶中是蛊医配制的毒,见血封喉。
惊慌的人声和杂乱的脚步声传入殿内,她却面带微笑,仿佛乐见这种混乱。
“君侯薨,郑侯难辞其咎。我为君侯妾,为君侯报仇天经地义,理所应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