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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林珩 来自远方 3243 2024-02-08 15:11:36

“无一人反对?”

听完缪良的讲述,国太夫人吃惊不小。

她停下写到一半的奏疏,凝视竹简上的文字陷入沉思。

军功爵,无功一代而绝。

旧封袭三代,子孙无功夺爵。

推崇选贤任能,无才德之人罢黜,有能之人授官。

此三项皆打破旧制,功在社稷却动摇氏族根基。一旦实行全国,则国人能得爵,庶人可为官,氏族沿袭四百年的官爵世禄将被彻底推倒。

氏族中竟无一人提出异议,反而交口称赞?

国太夫人神情恍惚,委实是想不通。

殿外大雨如注,闪电爬过天空,不时有雷声炸裂。殿内清香萦绕,人俑状的铜灯矗立在屏风前,于台阶上高低错落,灯盘中闪烁明光。

国太夫人凝神思考,良久不发一言。

缪良垂手恭立在阶下,眼观鼻鼻观心,长时间一动不动,也未出只言片语。

殿内的滴漏发出轻音,水珠溅落荡起波纹。

响声唤醒国太夫人,她侧头看向隔窗,正遇雨珠击打窗扇,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缪良。”

“仆在。”

“你如何看?”

“仆不敢评议君上之法,斗胆猜测朝堂诸君未必是首肯心折,应是看清形势,别无选择。”

“别无选择?”国太夫人细细品味这四个字,设身处地去想,忽然间茅塞顿开,“你是说畏惧君侯?”

缪良谨慎抬头,见国太夫人神色平静,暗中松了一口气。

他也是刚刚想明白,大致琢磨出氏族的立场。

今上不同先君,凡事雷厉风行,从不心慈手软。

有狐氏聚众谋反,便屠家灭族,主谋车裂,余者尽绞。郑侯困先君,便发兵灭郑,将郑地纳入版图。

氏族需要制衡,先君从内部着手,扶持新氏族对抗勋旧。今上却另辟蹊径,建新军,在军中拔擢国人,启用庶人,牢牢掌控军权人心。

氏族并不愚钝,必然看清其中用意。

无奈国君心思缜密,行事毫无破绽,在国内声望日胜一日,他们又能如何?

对抗国人?

镇压庶人?

当真敢这么做,无疑是自绝于晋。

缪良越想越是透彻,面对国太夫人的询问,他没有丝毫隐瞒,原原本本道出心中所想,斟字酌句组织语言,说得一清二楚。

“国君无道,国人逐之,勒石以铭,证为义举。氏族叛乱,君上劲力摧之,郑国犯晋威,君上一战灭之,国人莫不敬服,赞有英主,必重现烈公之治。”缪良微垂视线,盯着袖摆上的花纹,回想林珩掌权以来的变化,心中不无感慨。

“君上建新军,召庶人从军,即能收揽人心。昨日入军营宣军功爵,国人欣喜若狂,更是人心所向。氏族为溪,则国人是江河,庶人如海。君上威望盛隆,攥人心于股掌之间,朝堂诸君非耳聋眼盲,势必能看得清楚明白,自然也会有所取舍。”

话至此,缪良没有继续向下说,国太夫人已能猜出未尽之言。

“溪流之窄,江河之广阔,海之无垠。”

氏族有能力架空国君,联合起来与宗室对抗,对手换成数以万计的国人和庶人,胜算又有几何?

“仆以为君上在制衡,然策略手段高超。不以氏族为基,实开诸国先河。其足智多谋,雄心万丈,当世豪杰固多,鲜有能与之并辔。”

缪良所言真心实意,绝非溢美之词。

国太夫人沉吟许久,抽丝剥茧,彻底看清今日朝堂的本质。

震慑,威服,畏惧,衡量,决断。

“恐惧。”

两字出口,国太夫人放松神经,莞尔一笑。

幽公需要在勋旧和新氏族之间制衡,鲜见屠家灭族拿氏族开刀。

林珩则不然。他是踏着鲜血和人命登上君位,时至今日,朝堂中的新氏族少去半数,谁也无法保证自己不会是下一个。

或许他也正在期待。

“勋旧。”

国太夫人托起衣袖,指尖擦过袖口的花纹,染着蔻丹的指甲轻轻滑过,似同暗红的布料融为一体。

“君上要变法,法场需要染血,单看谁不聪明。”

联系林珩归国以来的种种举措,国太夫人一夕间明悟,得出和智渊相同的结论。

缪良心头一震,旋即恍然大悟。

难怪!

君上归国之初就在布局,环环相扣直至今日。

氏族最初看不清,如今必然事事分明。纵然如此,他们也无计可施。不想家族破灭,必然要主动踏上国君铺好的道路,追随着晋君的战车一往无前。

“君上之智浩如烟海。”赞叹脱口而出,缪良心悦诚服。

“子不肖父,唯肖大父,有过之而无不及。”国太夫人笑意更盛,纵不复二八岁月,仍是姿容绝色艳如桃李。

说话间,殿外传来人声,有侍人在门前禀报,朝会结束,群臣离宫。

“君上何在?”国太夫人召侍人入殿,开口问道。

“君上在正殿召见蔡氏欢及大夫卢成。”侍人如实回禀。

“蔡欢,卢成。”国太夫人轻敲桌面,想到军功爵之外,林珩提及的另一项安排,很快猜出他的用意。

会盟之期将近,蔡国之事不能再拖。

“蔡侯两面三刀,满朝氏族故作糊涂,那就换一个掌权人。”

在某些方面,林珩同国太夫人出奇相似。例如行事果决,毫不拖泥带水。

缪良没有作声。

他低垂下眼帘,心知蔡国注定起风,蔡侯的好日子即将到头。

“国太夫人,近日有多国使臣抵达,皆安顿在驿坊。”他想起驿坊内的变化,开口说道。

“君上既有安排,不必多过问。”国太夫人重新铺开竹简,提笔落下一行字,“日前上京来使,胆敢在宫内刺杀君侯,天子不能不闻不问,需要给个交代。”

单冲的尸体挂上城墙,刁泰率人返回上京,不代表事情了结。

“君侯处置是一则,我为晋室长辈,与天子之母同龄,纵然是倚老卖老,也该向上京讨一个说法。”国太夫人笔下不停,一边说一边写下两行字。

在奏疏中,她自称老妇,痛斥单冲目无刑律,行刺一国之君,实是胆大狂妄欺人太甚。

“鄙老妇年迈,欺君侯年少,逞性妄为,卑劣无耻!”

“晋立国四百载,先祖守土逐胡,助上京镇压叛乱,有护王之功。今遭此奇耻大辱,唯求天子隆恩,还晋一个公道。”

国太夫人悬腕案上,笔锋苍劲,文字犀利。

明面上看,字字句句都在斥责单冲,实则字里行间充满玄机,将天子骂得狗血淋头。

落下最后一笔,国太夫人从头至尾浏览一遍,对内容还算满意,取金印落于其上。

“交君侯过目,尽速送往上京。”

“诺。”

缪良双手捧起奏疏,恭敬退出殿外。

雨势始终不曾减小,为免竹简淋湿,他裹了三层布,谨慎藏入怀中,随后才撑伞离开南殿,踏上通向正殿的宫道。

来到正殿时,他三步并作两步登上丹陛,正遇见殿门敞开,蔡欢和卢成前后走出,各自捧着一卷竹简,行色匆匆就要离宫。

三人擦身而过,缪良瞥了两人一眼,旋即收回目光,通禀后进入殿内。

“君上,国太夫人有奏疏递送天子。”

“大母?”林珩微觉惊讶,当即命缪良上前,接过奏疏展开。

一目十行快速浏览,他的眉毛越挑越高。看到最后忍不住笑出声,完全能预见天子看到奏疏的模样,必然是怒不可遏,火冒三丈。

“回去转告大母,奏疏一定送到。”林珩笑着说道。

“诺。”缪良恭敬应诺,见林珩没有别的吩咐,行礼后退出大殿。

待殿门关闭,林珩再看桌上的奏疏,思量一番,决定自己也写上一封,一同递送上京。

“好事成双。”

天子大发雷霆,自有执政和上京贵族去承受怒火。

“三番五次谋算寡人,也该付出代价。”

茯苓和紫苏守在殿内,听到林珩自言自语,皆是垂首敛目不出声响。

见他铺开竹简,两人膝行上前,一人移近铜灯,另一人向砚台中注入清水,拿起墨条认真研磨。

晋侯宫外,蔡欢和卢成返回驿坊,分头收拾行囊,准备冒雨启程。

卢成动作飞快,很快来至廊下,等候蔡欢出现。

望着天空落下的雨水,他不禁陷入沉思,对归蔡后的情况作出预设,心中谋划对策。

“下月丰地会盟,若想保住蔡国,需得尽快动手。”

话音未落,紧闭的房门推开,蔡欢率先行出,身后跟着几名脸生的婢女和壮妇,皆是林珩调拨给她,保护她的安全。

尤其是四名壮妇,身材高大,膂力不亚于男子。行走时脚步无声,掌握搏杀之技,寻常三五人无法近身。

“走。”

两人会和之后离开馆舍,大门前有马车等候,并有一队精悍的甲士,各个全副武装,手按利剑背负强弩,奉命护送两人去往岭州,昔日的郑国都城,再转道前去蔡国。

风雨凄凄,道路上少见行人。

两人在馆舍门前登车,刚刚入驻驿坊的几国使臣听到动静,立即派人探查。

得知是蔡欢将行,有人疑惑不解,有人似有所悟,也有人漠不关心,下令不必再探查,以免引来晋人关注。

长沂君就是后者。

昨日随林珩入城,他彻夜未眠,辗转反侧。天明时分刚刚有些困意,转眼被雷声惊醒,心跳得飞快,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

“誓言不二,讨二之盟。”

认真分析林珩所言,长沂君不敢怀抱侥幸,披衣起身唤人掌灯,有意写信送回国内。

“晋君霸道,恶摇摆不定。前有背盟之事,曹为晋侯不喜,风雨飘摇,危在旦夕。今需革弊,切勿左右逢源,反复无常,方能保全国祚。”

短短一封信,长沂君三易其稿。

待他停下笔,门客探头看一眼,对他的焦灼感同身受,但也无力改变。

“信送国内,务必呈给大兄,不可令国太夫人和宗伯知晓。”长沂君深知国太夫人和宗室的态度,故而再三叮嘱,不希望节外生枝。

“家主放心,仆定不负使命。”门客接过竹简,拜礼后走出房门。

目送他的背影,长沂君独坐许久。

直至脚步声再不可闻,他才起身行至窗前,推开窗扇,仰望乌云密布的天空,任凭雨水打在脸上,一片寒凉。

门客策马出城,追上蔡欢和卢成的车队,短暂同向而行,很快又分道扬镳。前者一路向西,后者转道西南,很快拉开距离。

同一时间,楚煜的队伍也在冒雨赶路。

离开肃州城后,楚煜星夜兼程,途中接获信鸟,得知越侯病情反复,不免心急如焚。

“速行!”

为能尽快归国,他下令全军加速。

战车并排驰骋,骑士撞开雨帘,上千人的队伍压过平原,声势惊人。

靠近边城,前方飞骑发现一处营地,查看后打马返回。

“公子,前方应是楚人。”

“楚人?”楚煜略一思索,猜出这伙人的来历。不出意外,公子弦就在他们手中。

“公子,追还是不追?”熊罴驾车上前,样子跃跃欲试。越同楚是宿敌,两国军队连年厮杀,仇深似海,有机会必要将对方置于死地。

楚煜手按车栏眺望前方,目光穿过重重雨幕,似能锁定奔逃的楚人。

“赵弦应在其手,遇追袭势必分散。不追赵弦,纵其逃楚,余者杀尽,一个不留。”

“诺!”

越甲齐声领命,纷纷策马扬鞭,如猛虎下山冲出晋地,向奔逃的楚人碾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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