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二十年,姬超再次回到上京。
图腾旗下,甲士如潮水分开,马车一路前行,控马的车奴挽紧缰绳,保持车速不变。
车厢内,姬超正身危坐,身着刺绣山川纹的长袍,头上戴一顶木冠,腰间没有佩剑,而是一把铜斧,装束不伦不类,乍一看使人皱眉。
途经会盟台,姬超推开车门,扫视在场诸侯。迎上各种各样的目光,始终稳如泰山,表情丝毫不变。
“行。”他没有下令停车,而是命车奴驱马直奔城门。
会盟台顶,林珩目睹这一场景,率先步下台阶。楚煜三人紧随其后,陆续走下高台,步行返回战车。
在四人的带领下,诸侯没有继续逗留,各自回到车上,在甲士的拱卫下靠近城门。
王子岁没有随天子登上城头,而是出现在城外,站到诸侯的队伍中。
他尚未正式开国,没有资格登上会盟台,却得到允许和诸侯一同在盟书上落印。
印章盖下的一瞬间,正式宣告他别于王族,成为诸侯中的一员。
此时随诸侯前行,与上京城分做两个阵营。
姬超分明来者不善,城头众人心中惴惴。王族成员目光阴沉,暗中揣测他此行的目的,各自攥紧了拳头。
姬典和王子盛的视线越过马车,落向奴隶驱赶的大车。
看到卷成筒状的草席,联系之前听到的消息,两人的脸色变了数变,终成一片惨白。
姬超绞杀废王,悬尸城头,开王族先河。
今日诸侯在城下会盟,公然挑衅天子威严。值此风雨飘摇之际,他携废王尸体出现,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多种可能闪过脑海,姬典眼前一阵发黑,王子盛咬牙切齿,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
王子岁站在诸侯的队伍中,样子十分平静,如同置身事外。
姬典和王子盛能想到的事情,他自然不会忽略。比起二人的忧心忡忡,他表现得波澜不惊,情绪始终稳定。
哪怕废王的尸体摆在眼前,他也仅有少许酸涩,除此之外,心中再泛不起更多涟漪。
距离城门十余步,车奴拉住缰绳,健马止步,车马停止前行。
车门由内推开,姬超弯腰走出车厢。
车奴先一步跳下车辕,躬身在地充做人凳。
对于这类场景,上京众人习以为常,都是见怪不怪。诸侯大多皱眉,对王族的旧习嗤之以鼻。
无视众人的目光,姬超踩着奴隶走下车辕,站定在马车前。
风过城下,鼓振袖摆。
他仰望城头,看到女墙后的身影,现出一丝冷笑。
二十年不入上京,许多面孔都已陌生。但他一眼认出姬典身上的袍服,以及头戴的冕冠。
“姬永的儿子。”
姬超眯了眯眼,收起冷笑。同时抬起右臂,指向大车上的草席:“解开。”
“诺。”
一名甲士翻身下马,大步走到车前,抽出腰间佩剑。
剑锋划过,青光刺目。
伴随着裂帛声,草席一分为二,捆扎的绳索悉数断裂,现出死去多时的废王。
他平躺在车上,身躯呈现诡异的姿态,维持垂吊时的僵硬。肤色变得青灰,表情绝望狰狞,双眼大睁,眼球凸出,嘴角覆盖血痕,凝滞在死亡的瞬间。
看到废王的尸体,无论城头还是城下,都是鸦雀无声。
姬典几次张口语言,声音却哽在嗓子眼,只能发出模糊的气音,根本不成语句。
愤怒,惊骇,难以置信。
种种情绪一起涌上,恰似惊涛拍岸,浪潮汹涌。却在最后沉入黑暗,尽数化为恐惧,充斥他的脑海。
“姬超!”
他怎么敢,怎么敢!
视废王如贼寇,公然绞杀,暴尸城墙,打破王朝旧制。此番更得寸进尺将尸体现于人前,无异于践踏王权,使王室尊严荡然无存。
莫非姬超忘记了,他也是王室成员。撕下王族的脸面丢到地上践踏,他也无法独善其身。
“连伯姬超肆意妄为,大罪!”愤怒和恐慌交织,姬典终于找回声音。他猛扑向女墙,大力拍打墙砖,双目赤红,痛斥姬超行径。
王族成员如梦方醒,纷纷对姬超大加指责。斥责他二十年不祭太庙,不孝无礼,绞杀废王更是违背礼法,人神共愤。
“不祭太庙,不祀祖宗,目无亲族,不孝无德。”
“绞杀废王,暴尸人前,恶行昭彰,狂悖之极。”
“天地不容,鬼神共弃,恶徒,逆贼!”
王族众人破口大骂,如同是在宣泄。
假如坐实罪名,姬超必为千夫所指,再无颜面存于世。
在骂声中,姬超始终面无表情,既无愤恨也无恼怒,仿佛在看一场无聊的大戏。
说来也奇怪,王室众人在城头怒骂,个个义愤填膺,却始终没有派甲士出城。究其根本,分明是底气不足,都是在虚张声势。
看透这群人的色厉内荏,姬超更不见惊惶,眼底浮现嘲讽之色。
等到对方骂累了,他才走到大车前,一把拽下草席,连同废王的尸体一起甩到地上,高声道:“姬永勾结犬戎,害死血亲,死有余辜!”
一言出口,城头的唾骂声戛然而止。
“你胡说!”王子盛怒极咆哮,“讹言谎语,信口雌黄,其心可诛!”
“我胡说?”姬超哈哈大笑,笑声尖利,刺痛人的耳鼓,“姬永嫉恨我兄,愎王时买通内侍施以奸计,千方百计污蔑构陷。其得位不正,生性多疑,终日惶惶。我兄主动离开上京,他仍不放心,誓要斩尽杀绝。”
姬超隐忍二十年,今日得到机会,终于能使真相大白于天下,他再无任何顾忌,道出的隐秘使上京众人惊慌失措,脸色青白交加。
“内侍,妾夫人,还有多名贵族屡进谗言,离间天家父子,最终得逞。其行之恶,令人发指。”
“姬永登上王位,做出明主之相,背地里与犬戎勾结,秘密派人联络犬戎各部,诱使犬戎袭边城。战事中途,更派人设下埋伏,击杀求援的甲士。”
“可怜边城上下,将士死守,民壮舍命,连老人妇孺都死守不退,却迟迟等不到援兵,最终落得烈火焚身,无人生还。”
“数千条人命,一座守边重镇,换来姬永安枕无忧。”
说到这里,姬超加重声音,一脚踩上废王的头颅,双眼猩红,眦目欲裂。
“勾结犬戎,违背组训;害死兄弟,无亲无德;因私心枉顾数千条人命,其罪恶滔天,不配为人!”
姬超仰望城头,锁定脸色惨白的姬典兄弟,缓慢抽出腰间的铜斧,斧刃向下,一字一句质问道:“你们说,他是不是死有余辜,合该千刀万剐?!”
这一问充斥愤恨,语气中满是仇怨。
一夕之间,冷风平地而起,呼啸刮过城前,好似死去的军民重返人世,诉说着仇恨和冤屈。
姬典嘴唇颤抖,面色惨白如纸。他强作镇定,争辩道:“口说无凭。先王虽做错事,却不能任你随意污蔑!”
此言一出,诸侯间生出议论。
姬超此行断绝后路,俨然有破釜沉舟之志。众人相信他没有说谎。但正如姬典所言,没有证据,人证物证皆无,凭他一人之言不可能给废王定罪。
“晋王如何看?”楚项手按丹车车栏,侧头看向林珩。旒珠遮挡住他的眉眼,仅能看到高挺的鼻梁和殷红的唇。乍一看,与楚煜颇有几分相似。
闻言,林珩并未回眸,继续关注前方,笃定道:“姬超既然敢来,必有万全准备。”
“哦?”楚项挑眉,既没点头也没摇头,态度不置可否。
楚煜的视线扫过来,对上楚项的目光,唇角牵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我竟不知楚王这般多言。”
楚项皱眉,眼底凝聚凶光,杀机一闪而逝。
林珩却在这时转过头,如玉的面容没有一丝表情。他什么都没说,仅是袖摆微掀,现出从不离身的手弩,态度一目了然。
感知到强烈的危机,楚项自觉收回目光,没有继续挑衅。
楚煜望向林珩,眸光潋滟,笑容更盛。如同百花绽放,绝色醉人。
紧张关头,他这一笑分外扎眼。好在众人的目光聚集城下,无人留意三人间的短暂交锋。
如林珩所言,姬超既然敢来,自然准备充分。姬典的质疑正中下怀,他没有任何迟疑,直接回道:“证据?我有!”
话音落地,只见随行的一名甲士翻身下马,大步走上前,当着众人的面掀起头盔,一把扯掉身上的皮夹,利落除去上衣。
寒冬腊月,他昂然立在风中,现出满身伤疤。
背部的两道疤痕从肩膀长至腰腹,交错横过脊椎。二十年过去,疤痕仍如土龙盘踞,狰狞扭曲。
他抬起头,鼻子少去一截,左眼也被刺瞎。干瘪的眼皮包裹眼眶,样子十分骇人。
“我乃王子卓私兵,二十年前追随王子卓就封。遇犬戎围城,我与同袍出城求援,中途遭遇截杀,我侥幸逃脱,余者皆死。”
当年他遭遇埋伏,身负重伤。袭击者见他坠马不动,以为人已死,冒失上前被他反杀。
“我奔去连地,可惜为时已晚。”
他负伤前行,九死一生,终于带回了救兵。奈何城池已陷入火海,全城上下无一生还。
“你也是空口白话,不足为证。”姬典开口强辩,连他自己都知道这番话是何等苍白无力。
“我身上的伤就是证据!”甲士大声驳斥,向众人展示胸膛和背部的伤,更拿出两只箭簇,都是从他身上取出。上面有废王私兵的标记,现今早已不存。
“我被钺所伤,伏兵出自废王麾下王师。这两枚箭簇有标记,除了废王私兵,无人能够伪造。还有,”他又拿出一枚铜牌,自废王休兵之后,此类铜牌再未现于世,“此乃伏兵身上所得,证实我无一句虚言!”
甲士的声音铿锵有力,城头众人再也说不出话来。
姬超再次举起铜斧,目光扫视众人,紧接着做出一个惊人的举动,他高高抡起手臂,当场斩断废王的脖颈,单手抓起废王的头颅,任凭污浊的液体流淌。
“姬永大罪,十恶不赦。当斩首断肢,暴尸荒野,以祭亡魂!”
至此,众人终于明了,他为何做此打扮。
“昔天子初封天下,行祭祀,献人牲。每逢祭祀,王室诸侯皆麻衣木冠,执斧钺。后平王迁都,性好奢靡,再无此例。”赵弼目视前方,看着姬超的举动,眸光微闪。
“旧制。”林珩重复这两个字,见姬超达成夙愿,丢开废王的头颅,反手就要斩向自己的脖颈,立即出声阻止。
“且慢!”
伴随着话音,他抬起右臂,弩矢破风,精准击中了姬超手中的铜斧。
斧刃惊险擦过脖颈,划开了刺绣山川纹的衣领。
众人的目光被吸引,只见晋王驱车来至姬超身侧,看也不看废王的尸体,出言道:“死易,生难。废王错在先,君为复仇,情有可原。”
一番话落地,定下事情基调。
今日之后,王室注定名声扫地,在世人心目中的地位一落千丈。
想清楚后果,姬典和王子盛对视一眼,脸色变得灰败,彻底陷入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