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洛水奔流不息,似一条银带嵌入苍茫大地。
水声涛涛,震耳欲聋。大群河鱼跃出水面,每条都有手臂长,流线型的鱼身闪烁银光,落下时溅起成片水花,如同雨帘倒悬。
忽有奔雷声传来,闯入浩荡的水声,惊天动地。
洛水上游,一支黑甲骑兵正在风驰电掣。
公子原一马当先,左右擎起图腾旗,一路上快马加鞭,率军赶赴北荒之地。
骑兵之后跟随三百辆战车,战车后是千名步甲,行进间拉开一段距离,追随晋军长途奔袭。
这支大军从青州城出发,途中少有歇息,比预期提前一日抵近北荒之地。
按照原计划,公子原派出斥候搜寻犬戎的踪迹,并放飞信鸟,希望尽快同壬章取得联系。
“找到犬戎所在,速来禀报。”
“诺!”
斥候接到命令,陆续飞身上马,先大军一步长驱直入,很快消失在视野之外。
公子原亲自放飞信鸟,下令大军停止前进,暂且原地休息。
他选择的营地视野开阔,并且靠近洛水,骑兵轮换前去饮马,灌满随身的水囊。
大军休息时,公子原靠着战马席地而坐,从马背上解下一只口袋,熟练地取出饼和肉干,搭配着冷水送下腹。
换成数月前,他也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种食物根本无法下咽。
在军中时日久了,许多习惯发生改变。食物美味与否,都是用来填饱肚子,能入口就行。
一阵香风袭来,公子原抬起头,就见蔡欢正带人走来。
蔡侯被押往上京,此去凶多吉少。蔡欢独揽大权,成为蔡国的掌权者。
此次犬戎南下,公子原率兵截击,她主动调兵策应,既是尽守土之责,也是借机肃清三军,将军权握在手中。
“公子,我军中有厨,烹煮热汤,特来聊表心意。”走到近处,蔡欢笑吟吟开口,命人抬上盛满肉汤的鼎。
和公子原不同,蔡欢沿途乘车,随从多人。休息时能吃到热食,不需要啃干巴巴的口粮。
“多谢夫人。”明白对方在示好,公子原没有拒绝。
鼎中肉汤滋味浓郁,还有大块炖肉,香气扑鼻。他没有独享,命人盛出大半分给军中将校。
蔡欢目光闪了闪,笑道:“公子仁义。”
“不当夫人夸赞。”公子原语气稍显生硬。他并非不能客套,也非不懂得寒暄,而是故意为之。
他之前接到珍夫人的书信,获悉林珩的安排,心中很是感激。
领兵在外多时,他却从未生出异心。
一来是目睹林长的下场,深知林珩的厉害,更知自己斤两,无意以身试法;二来有血脉牵制,他不想自寻死路,更不想连累母亲。
蔡欢尚未得到册封,却在国内大权独揽,身份不同往日。
他手握虎符又领兵在外,更应该谨言慎行。和对方走得太近无半分好处,远一些方才妥帖。
至于是否会得罪蔡欢,被对方记恨在心,公子原根本不在乎。
堂堂晋国公子,唯国君马首是瞻。林珩之外,无人能让他低头。被记恨有何妨,越是恨他,他在国内的地位反而会更稳。
心中打定主意,公子原对蔡欢始终疏离,态度不冷不热。蔡欢并非庸人,猜出他的心思,分寸拿捏恰到好处。
两人各有盘算,多数时间公事公办,倒也称得上默契。
肉汤分发下去,将校纷纷向公子原抱拳。他们大多出身氏族,固然家族微末,也不缺乏见识。一碗肉汤不算什么,重要的是公子原的态度。
公子原没有收下众人的感激,正色道:“诸位同我一般,得君上赏识方有今日。理应牢记君上恩义,战场之上奋勇杀敌!”
晋国氏族倾轧几十载,宗室内部也曾生乱。
公子原牢记珍夫人教诲,不越雷池半步。母子俩能有今日实属不易,安守本分才是生存之道。不然地话,丽夫人和公子长就是前车之鉴。
公子原表明态度,将校们各自归位,骑士们也收回目光。
新军因何创立,应该忠于谁,军中上下铭记于心。
公子原忠君且罢,一旦心生二意,把臂言欢的众人马上就会翻脸,将他五花大绑扭送到林珩面前。
看似不起眼的小事,一件件累积起来,影响也是非同小可。
蔡欢目睹全过程,心中若有所思,嘴上却不置一词。告辞返回途中,对心腹慨叹:“晋君把握人心,无人能出其右。”
大军休整期间,派出的斥候陆续折返,带回犬戎的动向。
“多部集结,数量足有万人,多为青壮。”
“暂未深入,驻扎土峰附近。”
“观有探子四出,想是在刺探附近村庄。”
综合斥候的情报,公子原左右衡量,决定不等壬章回信,马上出发突袭犬戎。
“军情如火,机不可失!”
此举有些冒险,一旦事成却是大功。
他不想错过这次机会,腾地站起身,马上就要下令。
偏在这时,暗影划过头顶,唳鸣声响彻耳畔。
公子原仰起头,一只苍鹰闯入眼帘。
苍鹰不住鸣叫,在天空中振翅,盘旋两周后落下,被一名不起眼的甲士接住。
后者从苍鹰腿上解下木管,认出上面的标记,没有打开木塞,直接送到公子原面前。
“公子,君上旨意。”
甲士出身齐国苍家,在苍金析出家族后主动投奔。凭借一身本领加入新军,有意战场立功,为自己博一个出身。
公子原打开木管,从中取出一条绢布。
绢布仅有巴掌长,两指宽,上面寥寥数字,内容一目了然。
“率军往北,阻犬戎北逃。”
阻犬戎北逃?
公子原先是一怔,思量片刻,登时面露恍然。
“君上已至北荒!”
军中将校聚集过来,正好听到这句话,不免感到惊讶。
“君上不是在丰地?”
“会盟应已结束。”
“驱逐万名犬戎,莫非三军齐出?”
“从肃州到北荒之地,调兵未必来得及。”
“你们莫非忘了,丰地会盟,西境诸侯皆在。随扈少则百余,多则千人,整合即是一支大军。”
“联军?”
“天子封君上为侯伯。”
公子原突然出声,截断众人议论:“君上有命,我等听命行事。随我行北阻塞要道,凡南下犬戎,不使一人脱逃!”
“遵令!”
众将校齐声领命,抱拳起身后返回队伍中,召集麾下整装待发。
“夫人,兵贵神速,我将率军疾行。”公子原踩着马镫跃上马背,打马来至蔡欢车前,道出行军计划。
“公子先行,欢稍后跟上。”蔡欢安坐在车上,很快做出决定。
“君上已至北荒。夫人若是有意,可由苍鹰引路前去同大军汇合。”公子原给出建议,并召来驯鹰的甲士。
“不必。”蔡欢摇摇头,谢绝公子原的提议,“晋君出兵定有安排,我不知详情,贸然前去难免不妥。万名犬戎横亘,一旦中途遭遇,恐使军情生变。稳妥起见,公子先行,我率军随后赶上,襄助截堵北上之路。”
蔡欢主意已定,公子原不再劝说,当即同她告辞,双手猛一拉缰绳,率新军向北疾行而去。
骑兵出发不久,蔡欢也不再耽搁,下令丢掉不必要的辎重,专为提高车速。
“速行!”
军中不吹号角,改以旗令指挥。
蔡国甲士向北开拔,紧追在晋军身后,始终未被落得太远,体力和耐力着实惊人。
与此同时,犬戎各部等候许久,迟迟不见探路的勇士归来,不免心中焦急,生出多般猜测。
追溯既往,众人都以为这些勇士找到村庄,心生贪念乐而忘归。竟无一人想到他们是发生意外,根本无法归来。
“还等不等?”
各部首领聚到一起商量,纠结于是继续等下去,还是再派出勇士探路。
“半日时间,足够跑个来回,迟迟不归必有原因。依我看,八成是遇见富裕的村庄,有意先挂满自己的马背,压根没想要回来送信。”髡部首领席地而坐,大咧咧地伸直腿,壮硕的身形如同一座小山。
他所言正合众人心中所想。
首领们交换眼神,都能看出彼此的贪婪和防备。心知继续讨论下去也是扯皮,干脆不再等,也不再派人探路,各部直接开拔。
“我们有一万三千人,就算遇到晋军也能一战!”
集合十三部的勇士,还有大量部众,犬戎首领底气十足。当下达成一致,直接大兵压上。
“出发!”
部众们正在休息,七倒八歪地躺了一地。突然接到出发的命令,匆忙从地上爬起来。动作稍慢一些,鞭子马上就会甩过来。
“起来!”
“出发!”
“快些,别磨蹭!”
人群太过拥挤,各部成员互相混杂。勇士们竭尽全力也很难将人群分开,索性一起驱赶。
犬戎们陆续爬起身,为闪躲鞭子挤作一团,推搡间有人跌倒,乱糟糟一片。
好不容易集结起队伍,各部首领陆续上马,正要命令部众前进,队伍前方忽然扬起沙尘,尘土中冲出十余道黑影,踏风疾驰而来。
“什么东西?”
风沙迷眼,犬戎一时间看不清来的是什么,只能辨认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马?”
“部落的马!”
伴随着一声声惊呼,十几匹战马冲至近前。奔跑时口鼻流出白沫,双眼赤红,哪怕撞上人群也未减速。
几名犬戎冲上前,双臂抱住马颈,试图控制战马。
不承想马没拉住,几人反倒被马掀翻,四仰八叉摔在地上。
“那是什么?!”
动作间,马背上的绳索断裂,挂在绳上的布袋松脱坠落,一股刺鼻的气味随风蔓延。
有犬戎壮着胆子走上前,弯腰敞开袋口,数颗血肉模糊的人头出现在众人眼前。
“是探路的勇士!”
这一幕惊呆众人。
犬戎首领迅速冲过来,看到地上的人头,都是脸色大变。哪怕再是愚钝,也能察觉到情况不妙。
漫天风沙又起。
沙尘滚滚,如雪球向前推动。
沙尘背后隐现黑色长龙,数不清的旗帜林立,悍然冲出地平线。
轰!
战鼓敲响,继而是苍凉的号角。
成百上千的战车齐头并进,速度由慢及快,大举压向惊慌的犬戎。
“是晋人?”
“不对,有纪人和巩人!”
“后人?”
“朱人,许人?!”
认出冲锋的战车,犬戎惊骇欲绝。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一次南下劫掠,竟然会引来这么多的诸侯国兵。
观车上的旗帜,莫非西境诸侯国全部派兵?
想到这里,上自犬戎首领,下至各部部众,无不惊恐万状,吓得魂飞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