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车驾离开国都,途经郊外乡邑,闻讯赶来的百姓夹道相迎。
国人、庶人躬身,奴隶匍匐在地。远处还有新设乡邑中的野人,畏惧黑甲的煞气不敢靠得太近,相隔一段距离伏身叩首,感激国君的恩旨。
国君车驾过处,邑长和乡老捧出粟麦,妙龄少女手牵着手走上前,在君驾前唱出古老的调子。
声音高亢,歌声并不婉转,带着晋地独有的豪迈。
歌词内容无关情爱,充满杀伐,祝国君武功霸道,大军威慑诸国。
晋人习以为常,听之心旷神怡。
队伍中的他国使臣则心中惴惴,感到十分不安。
长沂君眺望前方的伞车,相隔一段距离,仅能看到玄色背影。风过时鼓振袖摆,刺绣的金纹如水波流淌,丝丝缕缕反射阳光,刺痛他的双眼。
歌声告一段落,少女们向国君行礼,就要退回人群。
“等等。”林珩解下腰间的锦囊,从中倒出几颗明珠,示意少女们上前,“歌好,寡人甚悦。”
喜从天降,少女们脸颊飞红,近前接过明珠,用力攥入掌心。
“谢君上赏赐!”
距离接近,望进带笑的双眼,几人红霞满面。再是活泼大方,此时也不免生出羞涩。
少女们绯红着脸颊,笑靥如花,直视车上的林珩,再次唱出清音。歌词大胆直白,盛赞国君之美,倾诉对国君的爱慕,盼来年洛水河畔相会。
少女们性情活泼,落落大方。仰望林珩眸光湛亮,羞涩消失无踪,热烈奔放的情感展露无遗。
“明岁上巳节,君侯可要去洛水河畔?”田齐驱车行近,朝林珩挤了挤眼,咧嘴笑道。
林珩侧头看向他,仅仅一眼,立时让他噤声。
回忆起上京时的遭遇,田齐恨自己一时嘴快,全然忘记了当初一句调侃,林珩让他吃足苦头,将近半个月心惊胆战,人都瘦了一圈。
成功让田齐闭嘴,林珩婉拒少女的情思,命人宣读旨意,广告战功分田及军功爵等新法。
“法颁国内,铸鼎以铭。”
八个字落地,四周鸦雀无声。
国人和庶人瞪大双眼,确信不是在做梦,激动和兴奋难以抑制,齐声高呼君上隆恩。
山呼声不绝于耳,极速扩散开,经久不觉。
国君随扈与有荣焉。
他国使臣则脸色发白。多数人难掩惧意,手微微颤抖,看向林珩满目骇然,仿佛在看一头危险的凶兽。
“晋有英主,虎狼之师如臂指使。万众一心,势必横扫天下。”吕奔手按车栏,心情颇为复杂,既有对林珩的敬畏,对晋国的忌惮,也不乏庆幸。
庆幸及时改弦更张,带领家族调转方向。
公子齐有晋侯扶持,迟早能登上君位。届时,宋国三令必遭报复,宋国朝堂也会翻天覆地。
“跳出漩涡,家族才能保全。把握住时机,亦能再度崛起。”吕奔短暂思量,很快做出决断。
宋伯老迈多疑,世子优柔寡断,公子有仁厚有德,实乃国君不二之选。
“丰地会盟之后,晋君必然发兵蜀地,我随公子齐征,你先一步返回国内,告知族人,全力相助公子有。”吕奔看向同车的吕坚,低声吩咐道。
“父亲看好公子有?”吕坚问道。
“晋君善公子齐,其必为蜀侯。公子有于他有救命之恩,以公子齐的性情定会知恩图报。”吕奔进一步压低声音,以仅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说道,“君上老迈昏聩,多疑无能。世子行事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实在不堪大任。唯有公子有登位,宋国方能保全。”
最后一句话意味深长,吕坚细细思量,不禁心头一沉,骇然道:“父亲认为宋有灭国之忧?”
“天子分封至今,诸侯国存几,覆灭几何?”吕奔目光深沉,出口之言现实且残酷,几乎令吕坚喘不过气来,“大国称霸,小国沦为鱼肉,早有先例。晋侯有霸道之志,郑已灭,蔡自寻死路,注定粉身碎骨。前车之鉴不远,宋岂能安稳?况宋有过在先,公子齐在宋国险些丧命,他登位后向宋出兵顺理成章,师出有名。”
吕奔析毫剖厘,道出宋面临的危机。
吕坚越听越是心惊,冒出一身冷汗,声音都变得沙哑:“父亲,真到如此地步?”
“更甚。”吕奔没有给他宽慰,也没有任何粉饰,道尽残酷的真相,“楚称霸,邻国存几?齐、越强盛,大军屡出,所向披靡,邻近诸国为求保全都是随叫随到,年年入贡。晋烈公时,西境诸侯无不垂首。观今日晋君,具烈公之志,才智韬略不在其下,晋必鼎盛。公子齐近晋君,朝夕相对,耳濡目染,不说五成,也能学得一两分。所谓睚眦必报,宋不自救迟早灭国。”
吕坚陷入沉默。
他低头看向车栏,不知何时飞来一只瓢虫,栖息在木上,颜色艳丽,一根指头就能碾碎。
“晋庞然大物,公子齐得晋侯相助,信平君无半分胜算。宋不能易君,便会如此虫,任人碾压,旦夕将灭。”
想通这一切,吕坚心头愈沉。他举目眺望前方,望见再次前行的国君伞车,对吕奔道:“父亲,会盟结束之日,我即刻动身归国。”
“善。”
父子俩结束谈话,车奴挥动缰绳,马车加速前行。
上千人的车队声势浩大,途中陆续有乡邑村人赶来,发生在肃州城外的一幕不断重现,使得国君新法遍及乡里。
随着众人口口相传,军功分田、军功爵等新法深入人心。凡是林珩车驾过处,几乎无一人不知。
不提壮年男女,连半大的孩童都双眼发亮,挥舞着树枝和木条比拼力气,盼望有朝一日能被征入新军,上战场杀敌斩功。
这一场景始料未及,连雍楹和费毅都心生诧异。
“君上莫非早有预料?”
“或许。”
走一步观百步,多智近妖。
于晋而言是福,满朝氏族却是如履薄冰。
傍晚时分,君驾驻跸一座小城外,军仆和奴隶迅速搭建营地。
营盘四周竖起栅栏,大大小小的帐篷星罗棋布。
篝火燃起,火光攀升跳跃,烟气向四周弥漫,很快被风吹散。
烹煮食物的鼎设在帐前,鼎下点燃柴火,清水注入鼎内,半晌后冒出气泡。庖宰羊拆鹿,大块的肉投入鼎内,加入盐和几种香料,不多时翻滚出香味。
一辆牛车停在营地前,县大夫和主簿先后下车,依礼入营参见国君。
甲士查验过两人身份,由侍人引其穿过营地,恭敬等候在大帐前。
营地内人来人往,略显得嘈杂。
林珩帐外有甲士驻守,往来人员放轻脚步,无一人大声喧哗,一切井然有序。
等候不到一刻钟,一名侍人掀帘走出,对两人道:“君上召见。”
县大夫和主簿立时精神一振,迅速整理冠帽,检查衣带鞋履。确认没有任何不妥,方才迈步走入大帐。
帐内火光通明。
光滑的圆木撑起帐顶,乌沉的兽皮铺设地面。
圆木上镶嵌铜座,插入牛油火把。地上摆设铜灯,每盏都有半人高,形似树干,顶端延伸出三五铜枝,铜枝末端托起灯盘,盘中注满灯油。灯芯点亮,烟气流入灯身,只余火光耀眼。
一面屏风落地摆放,屏风前是一张长案,玄服玉冠的国君坐在案后,面前摆有一只茶盏,还有两盘糕点。
林珩换下衮服冕冠,少去旒珠遮挡,灯下的面容愈显清俊。
他嘴角轻勾,眸底含笑,丝毫不见传言中的暴虐,观之温和沉静,恰似芝兰玉树,丰标不凡。
县大夫和主簿不敢多看,小心收回目光,叠手俯身下拜,同声道:“参见君上。”
“起。”
“谢君上。”
两人再拜后起身,在林珩下首落座,样子毕恭毕敬,透出几分拘谨。
侍人送上茶汤,两人捧在手里,感受到合适的温度,各自饮下一口,消去些许紧张。
将二人的表现收入眼底,林珩从案旁拿起一卷竹简,上面盖有县大夫的印章,半月前送抵肃州城。
“我观奏疏,知登城新增乡邑十余,人口何来?”林珩问道。
“回君上,多为山林野人,知君上恩旨投奔。乡邑取废弃民舍,推倒后重建。遵君上旨意垦荒,现已开田上百亩,得粮便能活人。”县大夫如实回禀,没有任何隐瞒。
林珩点点头,指尖擦过竹简上的文字,道:“我有一妹,数月前开府,暂无封地。我意划登城为其食邑,尔等以为如何?”
县大夫和主簿愕然抬头,表情一般无二,都是满脸惊讶。
他们惊讶的不是女公子开府,也不是划登城为食邑,而是君上竟会询问他二人意见。
宗室就封何曾有此先例?
简直闻所未闻。
“君上,仆不解。”县大夫首次直视林珩,问出心中疑惑。
“寡人一路行来,军功爵传遍乡邑,尔等应有所耳闻。”林珩看向县大夫,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提到新法。
“仆确有耳闻。”
“晋立国时定袭爵之法,氏族享世卿世禄,代代相承。寡人欲破旧法,战功授爵。且破封地旧制,宗室、氏族、国人及庶人凭战功得爵。爵有禄米、金绢及奴仆。高爵得食邑,享地中谷粮、过路商税,然无征发青壮之权。”
依照立国时的法令,宗室和氏族在封地内拥有生杀大权,收税、调兵皆可行,国君不能问。此无异于国中之国。
林珩决意变法,以军功爵取代世卿世禄。
战功袭爵为表,改食邑为里,双管齐下,大刀阔斧。
国太夫人告诫他不应操之过急,以免令氏族逆反。林珩认真衡量,决定先从新封着手,由宗室开始。即便有氏族看出端倪,也无立场反对。
听出话中含义,县大夫和主簿神情凝重,都没有作声。
两人出身氏族,但为旁系血脉,如陶荣一般,并不受家族重视。若无林珩横空出世,他们注定在登城蹉跎岁月,一身才干就此埋没。
前时肃州来人宣布政令,两人左思右想,认为机会来临。
“陶荣和壬章能得重用,你我为何不能?”
怀揣此种念头,两人兢兢业业做出成绩,果然引来国君看重。
让他们没想到的是,飞黄腾达近在咫尺,临门一脚却是要与家族对立,甚至正面为敌。
该如何取舍?
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
需知落子无悔,一言出口断不能更改。
看出两人的挣扎,林珩没有心急,端起茶盏轻嗅茶香,耐心十足。
机会他已经给出,能否抓住端看个人。
抓住了,就是日后股肱。抓不住,登城就要有新的县大夫和主簿。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大帐内悄然无声。
一道风刮过帐外,短暂掀起帐帘,卷动跳跃的火光,焰心处发出爆响。
响声惊动县大夫和主簿,两人如梦初醒,看向上首的林珩,捕捉到同之前一般无二的笑痕,刹那间明白自己该如何选择。
不想再空耗岁月,一身抱负无法施展,必然要有所取舍。
两人共事多年,此时不需要对话,只需一个眼神就能猜出对方所思所想。
心中做出决断,两人叠手下拜,异口同声道:“仆侍君,谨遵旨意,惟命是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