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蜀国初立时,蛮人数岁袭扰边境,蜀侯伏兵于炉地,借地势险要以少胜多,杀蛮部头领二十余人,并筑京观震慑诸蛮。
此战之后,蜀侯声名鹊起,一度成为西南诸侯的领头羊。
天子为表嘉奖特派使者入西南,赐蜀侯短弓百张,长弓百张,骏马五十匹,牛十头,羊两百只。并赐虎贲五十,奠定蜀国在西南的地位
蜀侯荣耀加身,不满足于现有疆域,率氏族国人开疆拓土,十余年间灭数支蛮部,招安六部。余者沦为惊弓之鸟,接连遁入山林,就此销声匿迹。
当时的蜀国有山河之险,能战甲士逾万,边境稳固,国势强盛,在西南诸国间风头无两,不亚于今日的四大诸侯。
可惜好景不长。
两代明君之后,三代蜀侯壮年而逝,第四代蜀侯资质平庸,偏宠妾夫人和幼子,欲弃嫡长传位庶幼,公然违背礼仪,使得国内一片哗然。
大部分氏族不能容忍国君肆意妄为,连日上疏进谏以期拨乱反正。
少数人逢迎拍马,趁机进谗言,妄想攫取好处。
妾夫人母族的表现出人意料,坚持反对改立幼子,为此不惜将妾夫人逐出家族。
反对声浪巨大,蜀侯却固执己见,始终不肯悔改。他甚至驱逐正夫人,命人毒杀自己的长子。
事情败露,引燃滔天怒火。
群情激愤之下,愤怒的宗室和氏族冲入宫内,强逼蜀侯退位,将他的长子送上君位。
新登位的国君不忘恩义,向宗室和氏族放出军权。
消息传入宫中,被幽禁的蜀侯捶胸顿足,连道:“逆子昏聩!”
史官忠实记录于笔下,不曾更改一字。
起初众人不解其意,直至军权彻底旁落,宗室尾大不掉,氏族居功自傲,国君的权柄不断被压缩,明眼人才幡然醒悟。
奈何错已铸成,悔之晚矣。
或许是看出长子的性格缺陷,蜀侯才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改立幼子。不承想弄巧成拙,事情非但没成,反而朝着更糟糕的方向发展。
自那以后,蜀国君臣陷入一个怪圈,国君每次想要收回军权就被宗室和氏族合力反对,本该握在手中的权力反而变成不能触碰的禁忌。
宗室和氏族也非铁板一块。围绕着军权和朝堂上的话语权,双方展开激烈争夺,内耗持续加剧。
年复一年,蜀国国力不断消耗,从西南数一数二的大诸侯跌落。氏族和宗室忙着争权夺利,国内甲兵废弛,山林间的蛮人卷土重来,开启了长达三十年的战祸。
“蛮人逐之不尽,每每袭扰村庄,一度焚烧边城。都城发兵就立刻作鸟兽散,很难觅其踪影。”
在前往炉城的途中,林珩想起读过的史书,和田齐谈起旧事。
事情发生在百年前,田齐虽未亲身经历,却常听父亲和兄长谈起,可谓耳熟能详。
“蛮乱持续太久,宗室氏族皆不能镇压。非是军队不敌,实因彼此防备甚至互扯后腿,导致蛮部屡屡逃脱。”
回忆父兄的教导,田齐不由得咬牙切齿。
“当时庄公在位,坚持亲自出兵剿灭蛮部,趁机收回军权。蜀人苦蛮日久,宗室氏族不能反对,否则必被国人唾弃。”
说到这里,田齐突然发出慨叹,蜀庄公雄才大略,擅长把握良机,奈何天不假年,不及而立便染上重病,壮志未酬死于回师途中。
“庄公未染病,必当收回军权,蜀不至于此,信平君之辈断不会有可乘之机。”田齐愤愤道。
林珩挑了下眉,对田齐所言不置可否。
蜀庄公颇具雄心,也懂得把握时机,给他数年时间,或许真能收拢军权。然而现实是他病故,一切只能存在于假设。
不过,他死在回师途中,时间实在太过凑巧。
解决了蛮人隐患,不会使国内动荡。继承人年幼,坐稳君位需要扶持,自然无法逼迫宗室和氏族交出军权。
太过于凑巧,就未必是巧合。
“阿齐,史书上载蜀庄公是遇瘴疠染病,随扈甲士、侍人乃至宫奴皆有病亡,宗室和氏族却安然无恙。你不觉得奇怪吗?”林珩眺望远处,在黑暗中捕捉山形轮廓。目光并未转向田齐,只有声音流入他耳。
田齐表情微变,短暂发出一声苦笑:“何曾没有,只是已盖棺定论。”
“既知有异,理应查出究竟,使真相大白于天下。”林珩的声音不见起伏,却饱含撼动人心的力量,“水落石出,即是弑君大罪。”
“弑君大罪。”认真咀嚼这四个字,田齐似有所悟,表情渐生变化。
弑君非家仇,比同国仇。此恨不绝,百世犹可报。
正因如此,蔡侯吞金而亡,上京就变得风声鹤唳,蔡使入城,天子选择避而不见。若不能给出真凭实据,证明蔡侯之死和上京无关,哪怕是天下共主也难以交代。
这种情况下,蔡欢做得出格些,世人不会予以指摘。
在田齐身上同理。
“信平君谋逆,不容其脱罪,必当杀之。依附他的氏族若要倒戈,你容是不容?”林珩话锋一转,在黑暗中看向田齐,“不想容该如何处置?灭家诛族总要有理由,是也不是?”
战车缓慢前行,车轮压过地面,碾碎石子土块,崩裂声不绝于耳。
骑士从车旁行过,手中的火把跳跃橘红。
火光落在林珩肩上,他背光而立,淡红的唇角勾起,双眸黝黑,似暗渊深不见底。
领会林珩话中深意,田齐嘴唇动了动,下意识攥住拳头。一股情绪充斥胸膛,犹如滚水沸腾。
看到他的模样,斗圩和斗墙相顾一眼,都不敢发出声音,眼底闪过担忧。
“阿齐,此战后,你将为一国之君。欲要丰岁太平,需当断则断,铲除一切阻碍。”林珩再次开口,声音在夜风中流淌,告诫田齐认清现实,“根既腐朽,剪枝无用。理应连根拔除,再培新芽。”
晋国勋旧树大根深,也不妨碍新氏族崛起。
经历过信平君谋逆,倒向他的氏族有一个算一个,杀之不冤。
以林珩的性格,必要杀个血流成河,彻底杜绝隐患。换成田齐,他只能建议,不能越俎代庖。具体如何做,需要田齐自己选择。
“阿齐,我不能一直推着你,前方的路要你自己去走。”林珩语重心长,希望田齐能真正明白。
“我清楚。”田齐抛开所有顾忌,借火光看向林珩,郑重道,“君侯放心,我定会牢记父辈教训,绝不会心慈手软。”
“善。”林珩微微一笑,对田齐颔首,旋即将目光投向远处。
前方即是山谷出口,夹在绝壁之间,数百年前曾是水道,地面堆积大量破碎的贝壳和鱼骨。
一侧绝壁有奇木探出,树干崎岖,树冠像张开的巨伞,顽强撑在半空中。
数骑出现在绝壁下,马上骑士身着黑甲,背负短矛,强弩挂在鞍下,手中举着明亮的火把,正是先一步探路的黑骑。
玄车行近山谷出口,费廉打马上前,向林珩叠手道:“君上,出山谷不远即是炉城。城门大开,城内不见火光,甚是奇怪。”
闻言,林珩转头看向田齐,问道:“阿齐,炉城县大夫是谁?”
“炉城贫瘠,土地没有出产,人口逐年减少,氏族不愿就任,城中早就没有县大夫。”田齐苦笑着道出实情。
蜀国初立时,炉城赫赫有名,城外还有蛮人头颅垒起的京观。
数百年岁月沧桑,流经该地的河流改道,国人庶人大批迁走,城郊乡邑被废弃,城内也变得空旷,昔日的雄城变成一片不毛之地。
当初林珩提出要炉城,田齐就曾说明该地情况,希望林珩能换一座城。
只是林珩没有点头。
“城内无人?”林珩总结道。
“应该如此。”田齐点头。即便之前有,此时应已跑走,去了哪里不得而知。
不必担心埋伏,林珩下令全军加速。
“速行!”
命令传达下去,战车提速,骑士扬鞭,步甲加快脚步。军仆赶着大车缀在甲士身后,车辆分成两列,两两并驾齐驱,陆续冲出山谷。
山谷外峰峦叠嶂,植被繁茂。
古老的城池座落在崇山峻岭之间,一侧临近悬崖峭壁,足见造城人的巧思。
城门外有隆起的土堆,远望像是祭台,近看才发现土下掩埋大量头骨,有的还带着箭簇,应为数百年前垒起的京观。
战车抵达城下,林珩举目望去,果然如骑士所言,城内静悄悄,不见一点火光。
这座城没有县大夫,也无甲士驻守,甚至找不到一个城民。
“不入城,在城外扎营。”
“诺。”
谨慎起见,大军停在城外,清理杂草扎下营盘。
林珩和田齐走下战车,另有一人被从后车带下。该人身着蜀国长袍,头戴高冠,面容有些憔悴,分明是出使晋国的花颜。
在出征之前,花颜被从暗牢带出,随军前往西南。
经历过牢狱之灾,他变得十分沉默,时刻战战兢兢,谨小慎微。
他手写的血书传遍西南。无论他愿与不愿,在旁人眼中他已投向公子齐,与信平君乃至家族割席。
看到花颜,田齐冷哼一声,如往日一般对他不理不睬。
斗圩和斗墙迈步上前,前者拉住田齐的衣袖,提醒道:“公子,花氏当诛,花颜尚能用。”
田齐侧头冷睨花颜,想到林珩之前的提点,到底压下情绪,对花颜道:“花大夫,且近一步。”
数日以来,田齐第一次对他开口,花颜受宠若惊,忙不迭迈步上前:“公子有何吩咐?”
“入颍州时,我要大兄安好。”田齐凝视花颜,沉声道,“我知花氏在宫内有人手,我要你将这番话原封不动传给花巨。若能做到,我不会对花氏斩尽杀绝。”
“公子,需借我人手。”花颜知晓自己的处境,没有讨价还价,直接承认他有办法联系花氏。
“可。”田齐点头,随后加重声音,“如果办不到,亦或是阳奉阴违,我入颍州之日,就是花氏族灭之时!”
“公子放心,颜一定办到。”花颜脸色发白,看着面前的田齐,仿佛看到晋侯的影子。想到晋侯的种种手段,他不由得打了个冷颤,无论如何要把事情办好,绝不能出任何差错。
当夜,大军在炉城外扎营,营盘的火光绵延数里。
连续数日行军,人困马乏,不多时帐篷里就响起鼾声。除了巡营的甲士和照顾牛马的军仆,营地内不见任何走动的身影。
大帐内的灯火迟迟未熄。
林珩坐在榻前,手中展开一张绢,全无半分睡意。
一旁的木架上,信鸟将头藏在翅膀下,显然已经睡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林珩估算一下时辰,终于叠起绢布,起身走向矮榻。
他刚准备歇息,帐外忽起嘈杂声,紧接着有人禀报,一支队伍自南而来,观数量超过千人。
“君上,其直奔大营。”
马桂话音刚落,林珩已经掀起帐帘走出。
周围的帐篷也传出声响。
甲士迅速出帐集结,排开战斗队形。军仆将大车推向营地四周,防御战车和骑兵的冲击。
奔雷声越来越近,来者的身影冲出黑暗,闯入众人眼帘。
金车红甲,骠骑如火。
战车行至近前,队伍中竖起於菟旗。火光照亮旗帜,於菟栩栩如生,似要咆哮山林。
林珩站在营门后,眺望队伍最前方的战车。
车前六马,马额饰金,不再是一国公子,分明是越侯出行的礼制。
待火光照亮车身,他终于看清车上人的模样,绯衣炽烈,容色绝艳,正是美名传遍天下的越国新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