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国信使离开殿内,林珩才打开木盒。
盒身制作工艺精湛,带有明显的越国特色。
盒盖内嵌金箔,掀起时反射金光,似有一头金色於菟脚踏山川昂首咆哮。
“玉简?”
合中叠放一张绢,背面隐隐透出字迹。绢上压着一枚玉简,色泽温润,质地通透,没有雕刻繁复的花纹,只有简简单单一行字,诉尽缱绻相思。
林珩拿起玉简,看着上面的刻字,不由得蹙起眉心。
反复琢磨楚煜的用意,最不可能的答案跃入脑海,偏偏最贴近现实。
头疼。
他将玉简扣在桌上,抬手捏了捏额角,压下突来的情绪,取出信件展开。
越绢极薄,展开后近似透明。入手轻盈,似握着一捧水流。
光自背面透入,上面的字迹愈发清晰。
前车之鉴,林珩做好心理准备,以为会看到和玉简上相似的内容。结果却大出预料,第一句话就直入正题,没有半分赘言。
“攻邳城,围而不占,诱楚来援,实行乱楚之计。”
“公子项及公子弼会于历城,楚齐结盟。盟约虽不牢固,与越、晋仍大不利。需审慎对待,严加提防,必要时先发制人。”
“吴侯好钻营,重利无义,国力渐盛仍不改其行。”
“魏侯怀有私心,不甘于附庸,近年与楚渐远。其国大有可为,如时机到来,需君侯助一臂之力。”
“上京有乱势,执政卧病,半月不曾在朝会露面。天子过府探望,君臣关系缓和,需早作计较。”
林珩放慢速度,逐字逐句看过一遍,神情变得严峻。
与其说这是一封书信,不如说是一分汇总的情报。囊括邳城之战,吴魏两国的变化,楚齐盟约,以及上京中的态势。
越搜集情报的能力,在诸国间堪称翘楚。
读完最后一行字,林珩放下绢布,指尖轻敲桌面,缓缓陷入沉思。
“乱楚。”
两万大军战于邳城,中途发生地动,越楚各自撤军,谁胜谁负众说纷纭。
从信中内容来看,公子项必然吃亏。即使没在战场上伤筋动骨,国内也会掀起风雨,区别在于风力强弱,雨势大小。
“临桓城需布防。”
无论乱起与否,边境安稳至关重要。
他要率军讨伐信平君,不日就将启程南下,这个紧要关头,边境绝不能有事。留下的人选必须慎重,军将的选择也不能随意。
“何人能承担重任?”林珩停下动作,群臣面孔在脑海中闪过,走马观花一般。
北荒之战中,新军立下赫赫战功,上至将校下至甲士,乃至军仆皆有封赏。
不患寡而患不均。
他要扶持新军,也不能忽略三军。这次联军讨逆需从三军中抽调,以免动摇军心引发不满,给人可乘之机。
“上军,中军,下军。”
中军素来掌于国君之手。
幽公时期,勋旧和新氏族互相倾轧,朝堂上闹得乌烟瘴气,中军军权始终不曾旁落,这也是幽公最大的底气。
现如今,这支军队握在林珩手中,参照新军进行扩充,甲士多达五千人,军仆更要多出两千。
上军中勋旧居多,下军将官多出身新氏族。
两军也在增员,力度不及新军和中军,与幽公时期已大相径庭,不能同日而语。军中上下受到激励,战意高昂,逐日趋近烈公鼎盛时期。
林珩铺开一张竹简,边思量边落笔,一个又一个人名跃然纸上。
智渊,费毅,雍楹,田婴,娄非。
鹿敏,毕犷,赖白,冯胜……
勋旧和新氏族逐一对照,本该与智氏并举的陶氏被剔除,率先不做考虑。
“三军各取千人,军将择二,副将择四。”
林珩以笔尖在竹简上勾勒,很快圈出几个人名,勋旧和新氏族各占一半,不是故意端水,实属于巧合。
“田氏曾随烈公南下,此战田婴可往。冯氏名声不显,其祖源于西南,投晋后发迹,冯胜可用。”
林珩有意提拔,任人唯贤,凡有真才实学绝不容埋没。
田婴善战,驾战车所向披靡,有万夫不当之勇。冯胜心思缜密,专好谋定后动。有他二人在,信平君纵有三头六臂也是插翅难飞。
留下的人中,智氏守晋阳御北,壬章及八家氏族郎君在西,临桓城有国人镇守,再增兵两千能保无虞。
做好腹案,林珩将竹简放到一旁,决定明日朝会当殿宣读。
又拿起楚煜的书信,重看关于吴、魏两国的内容,想起城内抓获的探子,目光微沉。
“魏人潜伏百工坊多载,窃取制弩之法,代价总要讨还。”
魏间偷走强弩箭,在国内仿造成功。虽然逊色于晋弩,威力同样不小。这是扎在林珩心中的一根刺,势必要向魏侯讨还。
“国不接壤,无衅发兵不义,唯有另辟蹊径。”
林珩单手托腮,笔杆在指间转动,在脑海中描绘魏国的疆域,发现出兵是下策,还可能促使其彻底倒向楚国,使之前的挑拨功亏一篑。
“该如何?”
他垂下眼帘,看到铺在桌上的越绢,想到魏国出产的一种麻,脑中灵光闪过,突然间有了主意。
“此计歹毒。”
事若成,魏必弱,甚至饿殍遍野。
走投无路之下,魏国求上门,以楚国的作风未必愿意救济,最大的可能是趁机吞并,将魏国的疆域纳入版图。
一旦两国彻底决裂,正可趁虚而入。
林珩脑筋飞转,想法从雏形渐至完善。
他取出一张空白的绢,提笔蘸墨,落笔成文,洋洋洒洒数百字一挥而就。
“行此计弱魏,不动一兵一卒,唯商而已。”
落下最后一个字,林珩停下笔,待到墨迹干涸,仔细折叠起绢布,放入一只木盒内,落下铜锁。
“来人。”
他的声音传出殿外,马桂在门前领命:“君上有何吩咐?”
“交给越国来人,带回给公子煜。”林珩指了指锁紧的木盒,对马桂说道。
“诺。”马桂入殿捧起木盒,恭敬退出殿外。
时近傍晚,薄暮冥冥,天边染上火红。
信使接到木盒,得知林珩所言,决定立刻动身,赶在城门关闭前离开肃州城。
马桂亲自送他走出宫门,目送战马驰远,在宫门前驻足片刻,方才转身往正殿复命。
登上丹陛,走到回廊下,他遇见南殿来的侍人。
“国太夫人请君上前去,有要事商量。”侍人道明来意,在殿前等候通禀。
马桂没有多问,先一步进入殿内,禀报信使已经启程,并道南殿来人。
“让他进来。”林珩正翻开一卷竹简,头也不抬,直接开口说道。
楚煜的来信已经收起,玉简还放在桌上,有字一面倒扣,只能看到光滑的背面。
林珩手中拿着的并非奏疏,而是来自丰、皋两城的急报,由飞骑星夜送达。
“商旅过境,疑刺探矿场,捉拿十数。查明齐商,并有上京之人。”
齐商,上京,刺探矿场。
林珩合拢竹简,心中有了衡量。
误打误撞也好,有心为之也罢,在铁器投入战场之前,矿场必须严防死守,不允许内部泄密。
无论来者何人,也不管背后站着的又是谁,来一个抓一个,一个也休想离开!
“国太夫人请君上往南殿,有要事相商。”侍人进入殿内,立刻匍匐行礼,额头触碰地面。
“大母可言何事?”林珩将竹简推到一旁,看向台阶下的侍人。
“国太夫人言,为大觐准备。”仆人回道。
“大觐?”林珩略一思索,当即面露恍然。
自初代天子分封,诸侯三年小觐,五年大觐,逢大觐入上京朝见天子。
平王迁都之后,上京权威日渐衰落,诸侯并起,大诸侯交替称霸。在此期间,小觐、大觐虽不断,诸侯对天子的态度大不如前。
当今天子早年穷兵黩武,其后强索质子,犯下众怒。各国国君再不朝见,连小诸侯都不入上京。
天子放归质子至今,这是第一次大觐,关乎是否入上京朝见。林珩身为一方大诸侯,受封侯伯,他的态度至关重要。
想通背后关键,林珩轻叹一声。
难怪国太夫人慎重以待,派人请他前往南殿。
“回去转告大母,我稍后即至。”
“诺。”
侍人再次行礼,起身后退出大殿。
殿门开启时,光束落入殿内,在地面投下光影。
光影向前铺展,接近台阶下方才停住。
屏风两侧设有灯盏,金色灯盘托起夜明珠,珠光柔和,似花朵绽放,驱散日月交替之际的昏暗。
侯伯,大觐,朝见。
不去则遗人话柄。
去,此前种种沦为笑话。
“计出执政还是天子?”
林珩坐在屏风前,凝视灯盘下的暗影,瞳孔漆黑,幽暗无底。
风过廊下,呜咽作响。
夕阳余晖散尽,光影退出门外,如同潮水退去,悄然无声,不留一丝痕迹。
相隔数千里外,上京城同被夜色笼罩。
三声重鼓之后,城门关闭,城头亮起火把。火光闪烁,连成一条光带,在夜空下摇曳生姿。
夜风呼啸卷过,掠过道路两侧的建筑,淹没在长街尽头。
脚步声传来,由远及近,是两队巡城的甲士,在道路上相向而行。
这条街横穿城东,道路两旁皆是贵族宅邸,高门大屋,雕梁画栋,美轮美奂。
甲士路过几座府邸,府内都是灯烛辉煌,隐隐有乐声和欢笑声传出,分明正在宴饮。
行至道路中段,两支队伍正面相遇,擦肩而过时,不约而同向一侧望去。
道路左侧,一座大宅包裹在黑暗中,凄凉冷清,灯火稀落,相比一墙之隔的热闹,显得格格不入。
“刁氏府邸。”
“介卿刁泰被关押,至今没有放出,也不许探望,不知是生是死。”
“慎言,免得惹祸上身。”
“贵族如何与你我何干,不如早些巡逻,回去还能多睡半个时辰。”
甲士们脚步匆匆,很快离开府门前,消失在道路尽头。
他们离开不久,道路对面的府邸内传出动静。
伴随着吱嘎一声,厚重的大门敞开一条缝,一人闪身而出,探头环顾四周。
确定甲士已经走远,该人反手关闭府门,飞速穿入路旁小巷,借夜色掩护向关押刁泰的囚牢潜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