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持续数个时辰,火焰照亮夜空,敬献的牺牲多达数百头。
林珩登上祭台,与诸侯共拜天地鬼神,完成祭祀最重要的一道环节。
台下的篝火即将燃尽,柴堆从内部坍塌,烟柱腾空而起。遇风刮过,弥漫开一片黑雾。
巫在大声唱诵,围绕烟柱伏地膜拜。
东方渐亮,第一缕阳光洒落,日轮跃出地平线,为苍茫大地覆上赤金。一瞬间光芒耀眼,祭台上的铜鼎熠熠生辉。
“吉!”
雕刻古老文字的骨甲高高抛起,不同服饰的巫高举双臂仰望苍穹,在甲片落地后匍匐,卜出同样的吉兆。
“吉!”
唱诵声在晨光中回荡,逐渐变得高亢,近似破音。
战鼓隆隆响起,赤膊的国人挥舞鼓槌,鼓音持续传出,一声高过一声,大地为之震颤。
“盟!”
侍人站立在祭台下,齐声高喝。
参与会盟的国君陆续登上战车,以林珩为首,驱车前往落成不久的会盟台。
车驾过处,甲士夹道而立,衣甲鲜明,军容严整。
甲士身前矗立盾牌,盾面泛起冷光,身侧戈矛如林,不同颜色的图腾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抵挡会盟台下时,鼓声告一段落,苍凉的号角声取而代之。
匠人专为会盟铸造数支铜角,既重且长,两人方能抬起,一端撑地才能吹响。
甲士鼓起腮帮,号角声低沉浑厚。
诸侯战车排成长龙,有序停在高台下。
众人陆续下车,林珩为首,其下以伯、子、男及附庸排位,从四面拾阶而上,最终聚于高处。
会盟台以夯土和石砖打造,四面呈梯形,顶部平坦足能跑马。站在台顶眺望,视野开阔,郊田、密林、奔腾的河流和辽阔平原尽收眼底。
登上高处,风力骤然增强,鼓振长袍袖摆,卷起垂挂的冠缨。
国君们全部站定,林珩亲自宣读盟书,声音不含激越,语调没有太大起伏,甚至有些淡漠。
尽管如此,众人仍聚精会神侧耳细听,不敢片刻走神,唯恐遗漏片言只字。
“定盟,讨二。”
四字最为重要,入耳振聋发聩,彻底击碎西境诸侯的侥幸。
今日之后,盟约不破,誓言永在,左右逢源和摇摆不定将受讨伐。
晋侯明言不喜三心二意,晋强盛之日,西境诸侯惧其威,明面上必不敢再生二心。至于背地里如何,就要看众人的胆量、心智和手段。
盟书内容不长,读完后传递诸侯落印。
诸侯接过盟书,再看其中内容,个别难免心存微词。此时此刻却不敢出声,甚至不敢表现出异色,皆是利落取印落章,没有片刻犹豫。
会盟过程中,一辆马车停在人群外,由甲士严密把守。车上关押蔡侯。待到会盟结束,他就要被押送往上京,交给天子定罪。
“狡言污蔑天子,离间诸侯,理当严惩。”
西境诸侯心如明镜,蔡侯狡言与否,各自都有判断。之所以落到今日下场,全因他犯了一个致命错误,当面揭穿上京的谋划,戳破心照不宣的伪装。
为粉饰太平,晋侯不杀他,天子也不会放过他。
坐在车内,蔡侯透过车窗向外望,神情一片木然。
当此时,盟书签订完成,鼓声又起,雄浑磅礴,震天撼地。
太阳升至高空,金光洒落,笼罩整座会盟台。衮服冕冠的晋君登高而招,仿似能九天揽月,挥手间风云变幻,剑指苍穹。
蔡侯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
他猛然扑向窗口,双手紧握钉起的栏杆,死死盯着高台上的身影,面容扭曲。恨意、懊悔、恐惧,多种情感交替升起,矛盾纠缠,将他的心拧紧,攥出尖锐的刺痛。
“晋侯,林珩!”
无视甲士的警告,蔡侯双目充血,咆哮出声。
他的恨意无穷无尽,被他憎恨之人却不屑一顾,信步迈下会盟台,在鼓角声中登上战车,自始至终未看他一眼。
蔡侯的情绪无处发泄,双手握拳捶打车壁,嘴里发出嘶吼声,样子好似癫狂。
会盟接近尾声,队伍马上就要出发,甲士身负使命,对蔡侯不再客气,利落反转短矛,末端顺着窗口探入车内,抵住蔡侯的肩膀,猛一用力,直将他抵在车内,迫使他离开车窗。
蔡侯双眼赤红,正要破口大骂,车厢门突然敞开,两名阉奴出现在车前。
一人坐上车辕,接过车奴手中的长鞭。
另一人弯腰走入车厢,一板一眼行礼,对蔡侯道:“君上,仆送您前往上京。”
阉奴年约四十许,面白无须,身着蔡国衣履,样子风尘仆仆。
他怀揣蔡欢的书信,和入觐的使臣一同从青州出发,昨日刚刚抵达。得知要送蔡侯去上京,他主动请缨跟随马车,名为照顾,实则监视。
看过蔡欢的书信,林珩命两支队伍同行,即日启程去往上京。
“蔡欢手握实权,要登上君位仍需天子册封。”
押送蔡侯入上京,同时入觐。
天子问罪蔡侯,接受使臣入觐,蔡欢掌权便名正言顺。
看清蔡侯的震惊,阉奴呵呵一笑,随手关上车门,不厌其烦地重复青州近况,讲出宫内和朝堂的变化,一次又一次刺激蔡侯,直至他再也受不了,发出一阵怒吼:“阉竖,寡人要杀了你!”
阉奴轻松躲闪开,反制住蔡侯,阴冷道:“君上,劝您省些力气。等到了上京,天子定会问罪,您还是想一想如何能死得痛快些。”
这番话惊醒蔡侯,让他不得不面对现实。
当众揭穿天子要杀晋侯,他断不会有生路。
见蔡侯脸色惨白,终于明白自身处境,阉奴没有穷追猛打,而是松开手退至一旁,欣赏他的惊慌和绝望。
想当初,他的父母兄弟和族人皆是这般绝望。
他与蔡侯有深仇大恨,今日见其落魄,知其入上京必是死路一条,顿觉大仇得报,心中畅快淋漓。
载着蔡侯的绝望,马车一路前行,距丰城越来越远。
与此同时,西境诸侯齐聚晋侯大营,共襄会盟后的盛宴。
宴会开始之前,林珩邀诸侯入大帐,当众提出兵发蜀地,伐信平君,还政公子齐。
“天子封寡人为侯伯,委以重任。今代天子出征伐,夏末发兵蜀地,讨伐叛逆,诸位意下如何?”
林珩话落,帐内顿起议论声。
知晓晋侯善公子齐,诸侯对发兵早有准备。然而时间太过仓促,一时间举棋不定。
“夏末发兵,秋不能归,恐误粮收。”后伯开口道。
众人敬畏林珩不假,但粮食关系国祚,粮收至关重要,不能一言不发,总要摆出自己的态度。
有人率先开口,其余人纷纷应和。
“我等非不愿出兵,然粮收举足轻重,疏忽恐将绝粮。无粮民不饱腹,民无食则国内生乱,外征将士也无斗志,甚者哗变。”许伯说道。
这番话有理有据,算不得危言耸听。帐内众人接连点头,认为所言在理。
“确实如此。”
“粮收乃大事,不能轻忽。”
“地狭人少,壮皆出征,谁来收粮?”
“正是。”
看到众人的表现,许伯眸光微闪,有意再添一把火:“今岁多雨,恐有天灾。谷粮歉收必生祸患,荒漠诸部不得不防。”
许伯开口时,曹伯和长沂君互递眼色,不着痕迹看向林珩。见其面无表情,一时间窥不出端倪,两人心中开始打鼓。
随行氏族都被关押,出兵击许的旨意送回国内,事情正朝预期方向发展,两人自然不希望出现变数。
然而事情的主动权不在他们手里。
许伯表现很不寻常,料想是有所图,只看晋君如何决断。
两人所料不错,许伯言之凿凿,专为提升众人担忧,也为展示才能。依照他的设想,为能收揽人心,哪怕是做戏,晋君也会问策于他。
他自以为得计,稳坐钓鱼台,只等林珩开口。
因他的一席话,帐内气氛变得凝重,对于夏末出兵,国君们多生抵触之心。
看穿许伯的图谋,林珩心中冷笑,手指摩挲着王赐剑的剑首,突然开口:“寡人日前得报,犬戎潜入北荒之地,意图劫掠边城。”
“犬戎?”众人顿时一惊。
北荒之地贯穿西境,原属越国。因是一块飞地,越常年不驻军,各国也不敢侵占,形似无主,犬戎时有出没。
晋越结成婚盟,听闻公子煜以此为礼,北荒之地并入晋国。
晋君此时提及该地,显然不是无的放矢。
果不其然,林珩接下来的一番话验证众人猜测。
“诸位迟疑出兵,无非担忧粮收时缺乏人手,如今正是良机。”
良机?
国君们面面相觑,一时间猜不透林珩用意。
“请君侯明示。”
“胆敢劫掠边城,杀伤边民,必是犬戎大部,多青壮。捕之,粮收迎刃而解。”林珩扫视众人,道出心中计划。
国君们交头接耳,短暂商议后,提出现实问题:“犬戎性桀骜,难以驯服。”
“烈马难驯,无非鞭、棍、刀。犬戎类兽,无妨依此例,鞭使其顺,不服棍杖,斩其足趾以儆效尤。”
林珩说得云淡风轻,帐内众人却生生打了个冷颤。
在场诸侯有强有弱,但国在西境,无一例外肩负守土职责,或多或少同犬戎有过交锋。
今日之前,各国遇见犬戎要么杀,要么驱逐,没有别的选择。
林珩却给出不同答案,告知众人犬戎可捕,桀骜凶狠无妨,大可以用皮鞭和棍棒驯服。
“今次会盟,各国甲士皆有数百,同击犬戎,捕获壮奴押送归国。”
慑之以威,诱之以利,开其眼界,以致敬服。
话音落地,林珩没有催促众人马上做出决定,而是留出一段时间,容其仔细衡量。
关系到自身利益,国君们抛开矜持,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各国间的关系一目了然。
林珩居高临下,将众人的表现收入眼底。
他的视线扫过一圈,最终落在许伯身上。后者竭尽所能掩饰,偶尔闪过的焦虑和阴翳仍泄露真实心情。
林珩笑意清浅,端起杯盏轻嗅,好似极喜盏中茶香。
许伯心中一凛,危险的直觉急速攀升。他直觉晋侯不善,却不知该如何破局,不由得陷入惶恐,额头冒出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