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信人离开苍金府邸,冒雨返回苍化下榻的宅院。
途中回想苍金所言,思及苍家的行事作风,不想被问罪鞭笞,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在传话时添油加醋,彻底断绝苍金同家族言合的可能。
听完仆人回禀,苍岭勃然大怒,当场拍案而起,怒声道:“逆子安敢如此!”
室内众人也是忿然作色,纷纷出言指责苍金,对他的言行大加鞭挞。
“小人得志!”
“鼠目寸光之人,不孝不敬,无礼之极。”
“晋侯暴虐,投之鲁莽。”
“出家族也好,省得日后被拖累。”
“如此大逆不道之人,应将其移出族谱!”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是激愤。发展到最后竟要问罪苍化,质问他为何会纵容苍金行悖逆之事。
“苍化,你可有话说?”苍岭抬手止住众人,看向沉默的苍化,目光中充满恶意,“尔兄弟身为嫡支,手握家族命脉,竟不能教训子侄,使其离家叛国,屡次口出妄言,有不查不教之过!”
家族来人言辞激烈,对苍金百般指责时,苍化一直不作声,自始至终保持沉默,仿佛置身事外。
直至苍岭图穷匕见,将矛头指向他,提出家族命脉,他才恍然大悟,当场嗤笑一声。
砰!
苍化猛然站起身,踹开摆在身前的矮桌,大步流星跨过室内,站定在门前。
他神情冷峻,审视伏身在地的仆人,一把拔出佩剑,森冷的剑锋劈向仆人右肩。
仆人大惊失色,仓惶间就地翻滚,仍被剑锋划伤脸颊,留下一道醒目的血痕。
“啊!”
剧痛感袭来,仆人抬手捂住伤口,触碰到翻卷的皮肉,掌心流淌鲜红,顿时发出一声惨叫。
“苍化!”
不承想他会拔剑伤人,苍岭等人变色易容。意图开口阻拦,就遇上苍化讥讽的目光。
“处罚家中奴仆,诸位也要过问?未免管得太宽。”
苍岭等人惊怒交加,指向苍化的手不停颤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你说苍金辱骂族人,可敢当面对质?”无视愤怒的几人,苍化提起长剑,剑尖抵住仆人的右眼,向前递出半寸就能刺穿他的眼球。
仆人惊恐失色,四肢僵硬,背靠廊柱一动不敢动。唯恐苍化突然手抖,戳瞎他的眼睛。
“说!”苍化向前逼近,剑尖在仆人眼中扩大,冰冷的色泽印入瞳孔。
仆人惧怕之极,再也坚持不住,颤抖着声音说道:“是胡言……”
“什么?大声些。”苍化呵斥道。
“是奴胡言,郎君不曾辱骂族人,一切都是奴在胡诌!”仆人一瞬间崩溃,涕泪横流。他不敢再添油加醋,老老实实复述苍金之言。
“郎君道析出家族,得晋国官爵,已另立家门,不容人呼来喝去。如苍家人要见他,需依礼登门。”
苍化收回佩剑,仆人顾不得脸上的伤口,迅速匍匐在地,不停瑟瑟发抖。
“诸位听清楚了?”苍化转身看向苍岭等人,目光轻蔑,讽意毫不遮掩。
“即便如此,他也是不孝不敬,悖逆叛国。你兄弟二人有不教之责,必须交出商道,对家族有所交代!”苍岭依旧嘴硬,咬死苍金的行为不放。他千里迢迢赶来肃州城,为的是从苍化兄弟手中抢走商道,绝不能无功而返。
“树大分枝,人大分家,古已有之。”苍化直视苍岭,态度极为强势,同平日里温和的形象大相径庭,“苍金得晋官爵是他的本事,另立家门无可厚非。苍家本该与有荣焉,斥叛逆委实可笑!”
这番话出口,苍岭依旧满面怒色,他身后几人却发生动摇。
将众人的表现收入眼底,苍化的态度更加强硬,冷声道:“言其叛国更是荒谬。尔等在齐国太久,忘记我等并非齐人,祖籍之地仍存,只是被楚霸占。”
“先祖缘何奔入齐国,尔等莫非忘了?重列氏族是家训,我等努力大半生,迄今一无所获,实愧对祖先。苍金实现先祖愿望,尔等不感欣慰,反而横加指责,不怕祖先泉下有知痛骂尔等不孝?”
苍化立在门前,细雨飘入廊下打湿他的后背。
冷意缓慢侵袭,他却似一无所觉,脊背挺直,风过时纹丝不动。
“比照家训,重读祖先遗命,尔等才是真正的悖逆不孝!”
苍化提高声音,对众人破口大骂,可谓畅快淋漓。
除苍岭之外,他对面的苍家人皆面如土色,羞愧万分。两人当场红了眼眶,感到无地自容。
苍化的视线转向苍岭,不打算就此停止,势必要击溃对方,免得日后遗患无穷。
握住藏在袖中的书信,想到大兄的计划,他决意与齐国苍家割席,不给对方半点转圜的余地。
“至于交出商道,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商道何来?乃是我父祖栉风沐雨,九死一生开拓,后传至大兄与我。待我二人故去,自有苍金继承。大兄念血脉情谊,许尔等借道行商,尔等不思感激,反而得寸进尺想要强夺,当真是恬不知耻,无耻之尤!”
苍化语速飞快,言辞有理有据,揭开苍岭等人的遮羞布,同对方彻底撕破脸。
被骂得狗血淋头,苍岭等人火冒三丈,却是敢怒不敢言。全因苍化所言句句属实,没有半点虚假。
对苍金的指责一戳就破,缺少声讨的借口,他们的行为根本站不住脚。如苍化所言,就是在强抢。
事情传扬出去,定然被千夫所指。
还嫌几人的脸色不够难看,苍化从袖中取出兄长苍保的亲笔信,当着苍岭等人的面展开。轻飘飘的细绢上,寥寥数行字,瞬间熄灭几人的怒火,恐慌取而代之。
“大兄已有决断,我兄弟携家眷析出家族,自此同齐国苍家无干。商道乃私产,自然收回。”
苍化提着苍保的信,目光扫过众人,看着他们的脸色由红转白,恐慌无从遮掩,顿觉心中畅快。
“信到时,我大兄已经启程,不日将抵肃州。所携金绢谷粮全是私产,未动尔等一分一毫。齐国的屋舍田地尽数留下,尔等如何分割,大兄不再插手。”
道出这番话,苍化叠起细绢,击掌唤来数名壮奴。
八名壮奴身着短袍,上衣没有袖子,露出强健的双臂。蒲扇般的大手握牢木棒,虎目锁定苍岭等人,样子凶神恶煞。
“既已分家,尔等不该留在我家中。”
“你说什么?”苍岭等人不敢置信。
无视他们的神情,苍化手指室内,对壮奴说道:“全部请出去。还有他,一并丢出去。”
“诺!”
壮奴大步跨入室内,堪比八尊黑塔,迫使苍岭等人离开。
受伤的仆人被倒拖出廊下,直接丢出府门,跌跌撞撞滚落在大街上。
苍化的宅院地处闹市,相隔不远就是商坊,平日里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今日大雨滂沱,道路上少见行人,显得颇为冷清。
辛亏如此,苍岭等人被赶出门时才避免尴尬,没有当众出丑。
几人乘坐的车辆停靠在门前,奴仆和护卫守在车旁,见此情形大惑不解。听壮奴道出原因,顿时满脸骇然。
“快走,不要赖在这里!”推出最后一人,壮奴挥挥手,好似赶苍蝇一般。
苍岭等人怒不可遏,还想上前争论。壮奴快速退至门后,两扇门扉在眼前合拢。
砰地一声,大门紧闭。
苍岭正向前冲,不慎在台阶上滑了一下,身体一矮,差点被门环撞伤。
“苍化!”
数度叫门无果,知晓苍化是铁了心要同家族割席,苍岭等人只得灰溜溜离开。与来时的趾高气扬相比,一个个垂头丧气,样子如丧考妣。
“走了?”
大门后,壮奴侧耳细听,将门板拉开一条缝,见车辆正在走远,道:“速去禀报主人。”
一名瘦小的仆人点了点头,转身一溜烟穿过廊下,去往苍化所在的厢房。
经过前厅时,婢奴正在收走茶盏碗盘,翻倒在地的矮桌被移走,两名半大的小奴弯腰擦地,清理地板上的水渍。
来至后厢,苍化正坐在桌前,面前摆开两张绢,一张是苍保送来的秘信,另一张是信鸟送来,由苍金亲笔所写。
叔侄俩一直没有断绝联系。
苍保能最终改变立场,少不了苍化的劝说。
碍于苍家频繁来人,避免事成之前节外生枝,两人通过信鸟联络,一直不曾被来人察觉。
今日之后,事情无需再遮掩。
待到苍保率家眷抵达,父子叔侄将在晋落地生根。
“主人,车已行。”仆人俯身在门外,上报苍岭等人的动向。
“叫莽来,我有事吩咐。”苍化头也不抬,开口道。
“诺。”仆人领命退下。
不多时,一名壮奴出现在门外,隔着一道门俯身在地,口称“主人”。
“你去郎君府上,言我晚些过府。再派人盯着苍岭等人,直至他们离开肃州。切记,不能放过任何风吹草动,务必盯牢。”
“诺。”壮奴领命,退出廊下前去安排。
脚步声消失后,厢房内变得安静。
苍化凝视桌上的绢,想到苍金得晋侯青睐的缘由,缓慢陷入沉思。
驯鸟起家,未必长久。
献宝必不可少。
“商道四通八达,既是商机财路,也是兵路。”
在肃州城期间,苍化见识到晋国的骑兵,对林珩有了初步认知。
年轻的晋君胆略过人,且不顽固守旧。清丈田亩,组建新军皆打破旧制。遑论军功爵,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青云之路。
得知晋灭郑的经过,苍化不由得想起手中的商道。
五条商道,两条摆在明面,族人皆知;三条握于兄弟两人手中,十分隐秘,连苍金都不知晓。
“其一通楚,过昔日申国之地。另一过宋、蜀、昭等六国。三者通上京。”
苍化行至门前,负手望向垂挂的雨帘,整合近日来搜集的情报,胸中计划不再是雏形,迅速变得完善。
这一刻,他的精气神也发生变化。
多年的温和消失无踪,一刹那锋芒毕露,同锐气勃发的苍金无比相似。
雷声轰鸣,壮奴冒雨穿街过巷,来到苍金府邸。
他上前叫门,门后很快传出回应。
大门打开,门奴见到雨中来人,问明他的来意,立即带去见苍金。
“苍家来人被逐,主人命我前来传话,晚些时候过府。”壮奴躬身行礼,一口气将话说完。
苍金正打开鸟笼,挑选适合驯服的小鸟,闻言便知计划已成,当即笑道:“回去告知仲父,我在家中设酒宴,扫榻相迎。”
“诺。”
壮奴顺利完成使命,离开苍金府上,再次行入雨中。
雨水覆盖城池,天像破开口子,河流水位持续上涨。
城门处,数骑快马先后抵达,验明身份后奔向驿坊,分别送出来自宋、曹和许国的书信。
快马之后,一支车队进入城内。
车上不见旗帜,护卫穿着藤甲,带有明显的西南诸侯国特征。
马车被截停,车门从内推开,一名高瘦清俊的男子现身,递出一枚金印,口中道:“蜀国花氏颜,携国书求见晋君。”
蜀国?
想到城内的公子齐,甲长神色微变,召来一名甲士,沉声道:“速报宫内!”
“诺!”甲士抱拳领命,飞身上马疾驰而去。
晋侯宫内,林珩正在用膳,田齐坐在下首。
两人面前摆着大块的鹿肉,是厨精心烹制。还有七八碗酱,以及煮过的菜。大盘中是麦饼,还有冒着热气的粟饭。
“明日启程去丰地,一切准备妥当?”林珩拿起匕首,顺着纹理切割鹿肉,动作不紧不慢,下刀时干脆利落,力道把握极准。
“一切妥当。”田齐无肉不欢,尤其喜好炙烤。相比之下,炖肉总是少些滋味,“可惜没有食茱萸。”
“食茱萸?”林珩摇摇头,晋人不喜辣味,他也是一样。
“加入食茱萸的肉酱鱼鲊都是美味。待回到蜀国,我令厨烹制,阿珩尝一尝,定然会喜欢。”田齐信誓旦旦,对自家的美食信心十足。
两人说话时,马塘入殿禀报蜀国来人,携带国书。
“国书?”林珩放下匕首,拿起布巾拭手,“信平君叛乱,蜀地无主,何来国书?”
话落,他转头看向田齐,问道:“你想如何处置?”
田齐没有马上回答,凝神沉思,问道:“来人自称花颜?”
“正是。”马塘道。
“君侯,我想见一见他。”田齐看向林珩,道出心中打算。
“为何?”林珩挑了下眉。
“我能逃出国都全赖大兄相护,大兄之母出自花氏。我想知晓大兄如何,是否平安。”田齐实言以告。
“原来如此。”林珩颔首,对马塘道,“传旨,宣其入宫。”
“遵旨。”
马塘躬身领命,出殿后叫来一名侍人,当面交代国君旨意。
“速去。”
“诺。”
侍人迈下台阶,冒雨奔出晋侯宫,向城门处疾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