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绵延整夜,临近天明方才停歇。
晨光熹微,云销雨霁。
清风送爽,莺声燕语穿过晨雾,传递春日的喜悦。
肃州城外排开长龙,两排队伍一眼望不到尽头。队伍中既有乡邑的村人,也有远道而来的商人。众人步履飞快,踏着晨光聚向城门,人欢马叫热闹非凡。
城头响起鼓音,唤醒大地,震碎残存的雾霭。
入城的队伍短暂寂静,众人翘首以盼,等待鼓声过后城门开启。
“门开了!”
壮奴推动绞盘,扛走门栓,分左右拉动门板。伴随着门轴的吱嘎声,厚重的城门向内打开。人群迅速涌动,都想尽快入城,短暂发生混乱,差点撞翻守在门前的甲士。
“不许挤!”
甲士横起长矛,连喊数声无果。好在同袍及时赶到,全力整肃队伍,避免混乱加剧。
众人重新开始列队,几名主事出现在甲士身边,向外来的商人发放木简。
维持秩序的甲长背对人群,目光短暂交汇,各自唤来几名军仆,低声吩咐道:“之前推搡的几人,跟上去,盯紧。”
“诺。”
军仆领命离开,尾随可疑的商人,先后消失在城内。
遵照新君的旨意,大市五日,期间夜不闭市,城内不宵禁,税减一成。
消息传出,各国商人蜂拥而至,国人、庶人也纷纷赶来,肃州城内车水马龙,人潮如织。城西商坊尤其热闹,道路上水泄不通,行人接踵摩肩,举袖成云。
商坊经过改建,坊前立有两根圆木,木上刻字并有专人诵读,确保所有入坊之人都能知晓。
身披半甲的国人守在坊前,几人一字排开,脚下摆着藤筐,筐中分别装有尺、秤、斗等器具。
商人入坊前都会被叫住,国人手指圆木,又点了点藤筐,口中道:“城内市货需用晋之度量衡。”
商人们走南闯北,见过各种稀奇事,如今日这般前所未有,称得上大开眼界。
苍金来自齐地,家族数代经商堪称豪富。此次随族中长辈入晋,赚钱在其次,主要为能增长见识。
听到国人的话,扫一眼地上的器具,他转头看向带队的长辈,好奇道:“仲父,晋国有此律?”
“此前未有。”苍化摇摇头,交代苍金留在队伍中,亲自上前同国人交涉。
看过藤筐中的斗和尺,发现和齐国所用差距甚大,他不免有些为难。思量片刻,他上前半步,借衣袖遮挡递出一串齐币:“能否通融?”
国人脸色骤变,压根不接他的贿赂,黑着脸硬声道:“在晋国市货就要守晋国的规矩。柱上有律,违者惩,乱者逐,知法犯法者鞭!”
国人铁面无私,手指圆木声如洪钟。
苍化僵在原地,面色一阵青白。
几人的动静引来好奇的目光。后来者驻足询问,得知事情始末,有人不以为然,有人若有所思,也有人面现沉色。不过有例在先,没有人想步齐商的后尘,全都老老实实换尺、秤和斗,遵照规矩入坊市货。
人群陆续走过身边,其中不乏熟面孔。
苍化自觉颜面大失,羞愤地举袖遮面,脸色异常难看。
队伍上下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应对。
苍金越众而出,同苍化交谈几声,其后代替他走向国人,态度彬彬有礼,微笑说道:“我等来自齐国,不知晋国规矩,还请见谅。”
他摆低姿态,话说得十分客气。
国人因苍化的举动不悦,却没有抓住不放,皱眉递给他入坊的凭证,口中道:“不容再犯。”
“自然。”
经过一番疏通,苍金的队伍顺利进入坊内。
长街一眼望不到尽头,道路两旁的建筑鳞次栉比,门窗洞开,廊檐下挂着各种幌子,或书文字或绘有图案,一眼能看清店家的生意,令人眼前一亮。
“独出心裁,果真是巧思。”
道路上人山人海,路旁的空地都被占满。带有不同口音的叫卖声充斥耳畔,不时能听到讨价还价,北语南音混杂,交流起来全无障碍,称得上一幕奇景。
苍金不着急市货,而是带着两名忠仆离开队伍,艰难穿行在人群中,仔细打量商坊布局,将奇特之处铭记于心。
途经一处开阔的门脸,人声比别处更加喧闹。
苍金心生好奇,费力排开人群挤到前方。两名忠奴落在人群后,眨眼不见他的身影,吓得魂飞魄散,一阵心急火燎。
“郎君!”
两人的叫喊声淹没在人群中,苍金正被店家摆出的货物吸引,更是充耳不闻。
店前铺开矮桌,桌上摆有数只铜炉,炉上还有水壶,壶嘴正汩汩冒着热气。炉旁摊开几只口袋,口袋中是巴掌大的木炭,整齐堆放,一点也不杂乱。还有一些圆柱状带有孔道的东西,摞在藤筐里,不知是何用途。
一个而立之年的男子站在桌后,正指着铜炉滔滔不绝,一阵口若悬河,大讲铜炉和水壶的好处。
“此物便于携带,取暖远胜火盆。一块黑炭能燃许久。”
经过男子的讲解,苍金打量着铜炉和被商人称为“黑炭”的东西,短暂思量,继而恍然大悟。
铜炉不过是抛砖引玉,店家真正要卖的是木炭和黑炭。尤其是后者,能在铜炉中烧,自然也能用于别的炉灶,大小和重量都便于运输,定然是不错的商机。
无独有偶,看出商机的大有其人。
在男子报出价格后,商人们争相开口,询问铜炉的在少数,更多都有意购买黑炭。
“别挤,货多!”
众人一拥而上,男子应接不暇,匆忙拎开水壶避免伤人,同时扯开嗓子叫来同伴,将有意市货的商人引入店内。
热闹散去,众人陆续离开。
苍金意犹未尽,正想跟去店里,两名忠仆恰好找来。见到他安然无恙,两人差点哭出声:“郎君,人生地不熟,谨慎为上。”
忠仆话音未落,苍金又提步钻进人群,一溜烟不见踪影。
两人呆滞地站在原地,片刻后回过神来,苦涩地对视一眼,硬着头皮向前挤,无论如何不能再把人跟丢。
苍化在长街另一端卸车,将带来的齐帛和布摆出来,很快有商人找上门,且都是大商。
由于采用晋尺,市货时少去许多麻烦。买家卖家心中皆有衡量,一番讨价还价,生意顺利达成。
“竟然如此便利。”接过一袋金,苍化颇有感慨。之前的郁郁一扫而空,心情瞬间大好。
队伍众人也是议论纷纷。
“先前同楚市货,尺不对,直接吵嚷起来,还差点动手。”
“还有魏、梁和吴,尺有别,金铜都有出入。”
“本以为是多此一举,哪想更加便利。”
“的确不错。”
“若次次如此,岂不方便?”
“可惜是晋律。”
相同的议论声出现在不同的队伍中,苍金原路折返,一路上耳闻目睹,某个念头在心中萌芽,再也抑制不住。
见到守在车旁的苍化,他快步走上前,压低声音道:“仲父,我欲求见晋侯,向其献宝。”
“你说什么?”苍化以为自己听错,迅速看一眼左右,拉着苍金回到车上,关闭车门,沉声道,“家主的命令,你忘记不成?”
“我没忘,只是另有选择。”苍金目光灼灼,心中的念头不断疯长,似烈火燎原。
“晋侯?”
“不错。”苍金用力点头,认真道,“家族无根,有金山银山亦难守。公子弼有才,然行事反复,恐非明主。先祖本为氏族,后国破沦为商,不得不隐姓埋名。如今有再起的机会,需得牢牢抓住!”
苍化没有评议这番话,而是凝神陷入沉思。
许久,他肃然看向苍金,沉声道:“晋侯刚毅果决,智略过人,确有雄主之相。然此事关乎家族,不能一言而定。”
“我知。”苍金颔首道,“我会亲笔书信,烦劳仲父放飞信鹰。”
苍氏擅长驯禽,族人皆养鸟。这是传承自先祖的本领,国破流亡仍不曾断绝,一直延续至今。
苍化尤其擅长熬鹰,狩猎、警戒、送信等大有用途。
叔侄倆商议妥当,先后走下马车,表面不露任何迹象,连同行之人都未察觉分毫。
城中正热闹时,距城五里外,蔡国和宋国入贡的队伍中途相遇。
蔡欢说服兄长,借势压服国内氏族,亲自带着入贡的队伍出发,一路上紧赶慢赶,务求赶在他国之前向林珩入贡。
队伍中有二十辆大车,大半数盖有蒙布,主要装载粟、麦、黍和各种布匹,并有金、玉、珠贝等珍宝,价值不亚于向上京小觐。其余车上则是工匠,织工、木工、石匠、铜匠等,数量超过三百人。
对蔡国而言,粮食、布匹乃至珍宝都不算什么,送出后还会有。唯独匠人,送出三百当真是肉疼。别说国内氏族,连蔡侯都在犹豫。
不想事情功亏一篑,蔡欢绞尽脑汁,费尽千般口舌,几乎要磨破嘴皮。如今坐在车上,回想前番种种,她仍觉头疼,无奈和疲惫始终挥之不去。
“夫人,对面有异。”禾推开车窗,望见河对岸行来的队伍,出声打断了蔡欢的思绪。
蔡欢靠近车窗眺望,看清队伍中的旗帜,抿了抿红唇:“宋人。”
十五辆大车,图腾旗,沿洛水而行。
望着河对岸的队伍,蔡欢心头微动。若她料想不差,这些宋人的目的地同她一样,都是为向晋侯入贡。
一番思量之后,蔡欢果断下令:“速行,务必先宋人入城。”
“诺!”
甲士策马来回奔跑,蔡欢的命令快速传达。
马奴奋力挥动缰绳,骏马撒开四蹄,车队的行速比之前快了一倍。
河道对面,发现蔡国队伍的变化,宋人竟也开始加速。
洛水奔腾不息,大群鲤鱼跳出水面,飞溅起成片浪花。相隔晶莹的水浪,两支车队互不相让,你争我赶,近乎并驾齐驱。
看到宋人的举动,蔡欢气不平,正要推开车门催促,风中突然传来号角声,大地震颤,奔雷般的声响由远及近。
风自河面袭来,道路不平,车身发生摇晃。
她本能扣住车门,循声望去,只见地平线处扬起沙尘,光影发生扭曲,大片殷红破开沙雾闯入眼帘。
奔雷声渐近,炽烈的色彩愈发鲜明,沿河较劲的两支队伍同时一滞。震撼、恐惧、惊悸、惶然,多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充斥胸腔,占据所有人的思绪。
号角声又起,轮高辐宽的战车驰骋过平原。
拉车的战马极为高壮,比蔡国和宋国的马高出一截。战车车轴经过加固,车上能站三人。
百辆战车排成数列,恍如利箭划开大地。
全甲骑兵分在左右,单手持缰,另一只手撑旗,旗帜在风中撕扯,绘于旗面的图腾翻转扭曲,愈显凶蛮狰狞。
战车后还有步卒,和骑士一样佩戴全甲,手持长戟和戈矛,护卫近百辆大车,浩浩荡荡穿过平原。
行进过程中,战车丝毫没有减速,如洪水漫过河岸,掠过蔡欢的车队。
认出飘扬在风中的图腾旗,蔡国人僵在原地,隔河的宋国人也不敢轻举妄动。队伍上下屏住呼吸,身体仿佛被定格。
一辆伞车闯入视线,车上人红衣似火,长发如墨。
惊鸿一瞥,蔡欢霎时凝眸。惊艳烙印脑海,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血旗於菟,炽烈如火,能与日争辉。
“金伞绯袍,公子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