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有铁器,霸道百年。
楚共公问鼎天子,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天子召二十余诸侯共讨,却被楚军所拒,大军弃甲倒戈,上京兵挫地削,天子威望落入谷底。
楚军之强有目共睹,雄踞南境绝非浪得虚名。
这场战役中,楚军的强甲利兵发挥巨大作用。
战场交锋时,联军箭矢不能破甲,卒伍气馁惊惧,半日时间就兵败如山倒。
“神兵利器在手,军队如虎添翼。”
林珩站在宝座前,手持一把铁剑,恰遇阳光投入殿内,剑身浮现冷光,照亮衮服上的玄鸟,在肩头振翅欲飞。
“敢问君上,是否独有铁剑?”智渊从右班起身,正色问道。
“非也。”林珩放平剑身,收剑还鞘。伴随着一声轻鸣,冷光消失,尽被乌墨覆盖。他抬眼环顾殿内,捕捉到众人表情,无意卖关子,直接道,“剑、矛、矢皆有。”
话音落下,气氛骤然炽烈,众人的呼吸声都变得急促。
“君上,仅此一批,亦或源源不断?”鹿敏紧跟着开口。少见他这般心急火燎,全因铁器关乎军队的战斗力。
军队越强,战功必增。
在场氏族有一个算一个,哪怕是稳重的雍楹,此时也不免现出几分渴望。
“晋有恶金,且有冶炼锻造之法。”林珩扫视众人,锁定队伍中的两张面孔,扬声道,“淳于简,向寻。”
“臣在。”
两人早有准备,听到林珩召唤立即起身出列,并肩站在大殿中央。
群臣视线移过来,看清两人的模样,疑惑稍纵即逝,眼底闪过明悟,心中一派了然。
“原来如此。”赖白压低声音,喃喃自语。
吕勇坐在他身侧,闻言看他一眼,目光微闪:“铁剑同他二人有关?”
“显而易见。”赖白也不转头,视线紧盯在两人身上,“他二人乃降臣,得君上重用,日常出入宫廷和百工坊。日前百工坊分立,他二人常在武器坊,我早该想到。”
顿悟的不只一人。
部分氏族曾想拉拢两人,无论出于何种目的,前事不能改。唯恐林珩错会其意,认定他们有不轨之心,都不免心生忐忑。
“尔等献恶金有功,爵升一级,赏百金。赐马车各一,奴隶五十人。”
“君上隆恩!”
淳于简和向寻叩首谢恩,起身后再拜,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林珩当殿赏赐两人,一为表彰其功,践行功必赏;二来警告氏族,不要试图插手武器坊。之前的拉拢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既往不咎。今日之后再有任何动作,就是明知故犯,有何下场都需一力承担。
淳于简和向寻领赏后归位,在左班并排而坐,激动的心情始终难以平复。
赌对了!
两人达成一致,忠诚晋侯,想方设法避开拉拢,不惜得罪晋国氏族。
林珩将一切看在眼中,知晓他们顶住压力,自然会投桃报李。
之前两人虽有官爵,终究根基不稳。今日之后,他们将摇身一变,以大功位列朝班,地位无可动摇。
“铁器先配新军,其后分发三军。”林珩不与氏族商议,直接一锤定音。
铁矿握在他手中,兵器坊也如铁桶,从源头上杜绝外人插手。对于铁制兵器的分配他有绝对话语权,无人能轻易置喙。
殿内都是聪明人,不聪明的早就埋入地下。
林珩态度明确,氏族识趣地表明立场,无人提出质疑。更齐声称赞国君英明,好话滔滔不绝,竟无一句重复。
打破楚国对铁器的垄断,足以让众人喜出望外。若是贪心不足,难免有些不知好歹。
公子原坐在左班上首,目睹氏族的表现,自始至终保持缄默。
遥想先君在时,他也曾在朝会听政,还曾做过登上君位的美梦。如今回想起来,不免哂笑。
“果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他不及林珩,远远不及。
换成是他,晋国朝堂绝非今日局面。
不提勋旧各家,新氏族也不会如臂指使,更不会俯首帖耳。鹿敏是他的舅父,必然会扶持他。但一切不是平白得来,势必要付出代价。
氏族渴望权柄,这种渴望烙印在骨子里。
不及林珩强势,缺乏缜密的头脑和铁血手段,迟早落得先君同样境地。
先君还能把控朝堂,令氏族互相制衡,换成他和大兄,注定会被氏族压制,甚至沦为傀儡。
公子原想得越深,对林珩越是钦佩。回想当时的自己,只觉目光狭隘,感到羞愧不已。
见他深情变幻,田齐心有猜测,却是闭紧嘴巴一个字都没问。
在林珩面前,公子原是萤火之光,不值得一提。换成旁人,例如自己,他仍是大国公子,手握虎符,率军屡立战功,短短两年声名鹊起,在诸侯公子中不容小觑。
“皓月之辉,云泥之别。”田齐叹息一声,这就是大国与小国的区别。现实如此,自怨自艾无用,钻研学习、锐意进取方为存身之道。
他陷入沉思时,林珩已转身登上台阶,重新在屏风前落座。
智陵三人手捧铁剑归列,触碰铁的质感,难得情绪外露,嘴角的弧度压都压不下去。
“丰地会盟之上,诸国定夏末出兵,讨逆信平君。”林珩再次开口,视线落在田齐身上,“公子齐,寡人助你归国平叛,望能信守承诺。”
两人交情虽深,不能替代国家利益。
林珩提出条件,田齐没有二话,心甘情愿接受。
“齐誓言天地鬼神,归国之日,让炉城于晋,谢君侯相助,永结两国之好。”
炉城是林珩提出的条件,他与田齐私下商定,一直未宣于朝中。
氏族们听到这座城池,第一反应不是惊讶和质疑,而是茫然。
炉城荒芜萧条,是一片不毛之地。虽在蜀国境内,却没有甲士屯守,邻国更不会争夺。这样的地界,晋人自然少有听闻。
故而林珩提出炉城,群臣一片茫然,不知城池所在,也不知这座城有何不凡之处。
“莫非土地肥沃?”
“不曾听闻。”
“人多?”
“蜀地人口有限,国都也不过万人。”
“那是为何?”
众人想不明白,但无一质疑林珩的决断。
在氏族们看来,国君行事高瞻远瞩,绝不会无的放矢。哪怕与公子齐交情莫逆,也不会枉顾晋国利益。
“此地必不同凡响,只是我等孤陋寡闻,暂不得而知。”
勋旧这般想,新氏族也是一样。
君上不会做亏本买卖,一定是他们知道得太少。必要尽快查清此城,以免日后一问三不知,贻笑大方。
晋国氏族战斗力强悍,行动力也难有人能出其右。
待到朝会结束,众人出宫登上马车,一路上紧赶满赶,只为尽快归家找出答案。
数十辆马车穿行城内,速度飞快,掠起一阵强风。
这一幕落入城民眼中,引发诸多猜测。答案难以统一,一时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在众人的议论声中,车辆陆续抵达城东,在各家门前停下。
智氏宅邸前,智陵走出车厢,腰间佩剑已换成铁剑。
智渊和智弘先后下车,瞧见他喜滋滋的模样,父子俩同时眯眼,打量的神情如出一辙。
智陵预感不妙,下意识后退半步。
“阿陵,我蹉跎半生,迄今未用过铁剑。”智弘开口,目的显而易见。
“叔父,剑乃君上赏赐。”智陵还想挣扎一下。
“借我用几日总无妨?”智弘继续道。
“我……”
“咳咳!”智渊突然咳嗽两声,打断两人的对话,“阿陵,且来搀扶。”
“诺。”智陵快步走上前,非但没有松口气,反而更加绷紧了神经。相比叔父,大父更难搪塞,他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老矣,不比早年。”智渊走进府门,慢步穿过庭院,不断发出感慨。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明,点到即可。
智陵闷头向前走,很想装傻充愣,奈何现实不允许。
“大父,此剑请您品鉴。”虽有不舍,他还是解下佩剑,呈到智渊面前。
“阿陵孝顺。”智渊握住剑柄,脊背瞬间挺直,再不见半分老态,“我留两日,仍归你手。”
说话间,智渊拔出剑身,刺向廊下木柱。
仅一击,剑尖便没入柱身,深达数寸,远胜过家中藏剑。
“好剑!”智渊收回手,凝视完好无损的剑刃,眼中异彩连连。
智弘看得技痒,同智渊一番商量,索性不去厢房,转道去往演武场。
“先去试剑。”
晋国氏族好豢养私兵,大氏族家中有演武场乃至军营都不稀奇。演武场内有木人,正好用来试剑。
父子俩见猎心喜,迫不及待见证铁剑锋利。
智陵走在两人身后,心中暗自庆幸:幸亏是君上赏赐。若是战场缴获,这把剑他未必能留得住。
无独有偶,费廉和鹿霆的铁剑也被长辈借走,还期未定。
事实证明,姜是老的辣。想在大父和父亲手下成功溜走,实属于白日做梦,痴心妄想。
晋侯宫内,林珩结束朝会,在侧殿召见信使。
越国信使在殿前行礼,双手奉上雕刻於菟的木盒,表现得毕恭毕敬。
马桂捧起木盒送至上首,放到林珩面前的桌案上。
林珩扫一眼盒身,手指扣上盒盖,没有着急打开,而是询问道:“寡人闻越楚战于邳,战中地动,公子煜无恙否?”
“回君侯,公子击敌逾万,安然归国,并邀吴公子峦同往禹州。”信使言简意赅,说明当日情况。
“吴公子峦?”
“战中,吴、魏军至,于城下交锋,死伤千余人。”想起公子煜的交代,信使实话实说,未有保留。
吴军,魏军,战中现身。
林珩垂下目光,凝视木盒上的花纹,手指擦过边缘,突然发出一声轻笑:“自作聪明,妄图蛇口吞象。”
公子峦此行禹州,与其说是请,不如说是不得不去。
蚍蜉撼树,贪心不足,无异于自寻死路,有任何下场都不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