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船缓缓行驶,在龙鱼的牵引下,在江心岛周边行驶着。
船上的人很少,几乎看去一目了然。
除去白泷认识的人群之外,也只有不到十个人。
李判李太守望着长江下的月色,端起酒水一饮而尽。
他自然也受到了这张来自聚贤阁的邀请函。
虽说身在官场,但他并不喜欢交际。
这次登上龙船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心血来潮吧。
他看向一旁的人群,视线落在了白泷的身上,这名公子已经是第二次见了。
上一次并未看出什么特殊,此次再见到,却仿佛换了一人,显出了卓尔不凡的气质。
不是傻瓜都看得出。
他身旁的人也没有一人是平凡庸碌者。
李判看人的眼光很准,也自信自己不会判断错误,只是他也有着看不明白的地方。
既看不透这位公子的为人,又看不明白他所求何物。
人生在世,总有需求,为名为利,皆是欲望。
人类是靠着欲望来驱动的生物,没有目标就不知前进的方向。
谁都有自身的欲望,愈强者欲望愈深,看穿了一个人的欲望,就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样的人。
可白泷的欲望是什么?李判无法洞悉。
要么是太复杂,要么是太简单,要么是太宏大,要么是太卑微。
可卑微、简单不适合用在他的身上,他能出现在这里,身边聚集如此多的人,已是一种不大不小的奇迹。
而复杂、宏达仿佛也并不适合于他,他迄今为止都没展现出超出规格的手腕、智慧、力量。
倘若真的有经世之才,又岂会藏于心底不愿吐露?
还是说,苦练了屠龙术,却无龙可屠呢?
李判心说,不论是何种人,在今晚便能得出分晓。
他抬起酒杯,正想饮酒,却注意到自己的酒杯空了。
这时,有人给他斟了一杯酒。
“多谢。”李判礼貌的致谢,侧身是一名年龄相较于他还大上好些的老者。
“李太守客气了。”华中锦笑了笑,他举杯,两人共饮了一口。
“老先生知道我?”李判有些意外。
“李太守或许是不记得了,但我是记得的。”华中锦说:“很久前,我们有过一面之缘。”
“噢?”李判问:“唐突的问一下,老丈可否提醒一下,是多久之前?在哪里?”
“大概是十五年前吧,在云麓学宫,我参与了当年的大典。”华中锦感慨着追忆道:“和你有过一面之缘,当时你已是解元。”
李判思索了片刻,又看向华中锦,他微微皱眉:“老丈名讳是?”
老爷子再度斟酒:“老夫,华中锦。”
“医仙之下第一人!”李判的手指猛地一颤,他想起来了,这张熟悉的脸孔,这可是早在三十年前就名传江湖的医者,来自甘州的医药世家,却成年后离开了世家,另起炉灶,闯出了赫赫名声。
当世医仙一共三位,而他当年是医仙之下第一人,可见全天下对他的医术有多么推崇,可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突然间销声匿迹。
“小声点,小声点,这可不是什么值得吹嘘的名号。”华中锦老爷子看了眼那边,确定没什么反应才松了口气:“老夫只是个被江湖遗忘的医师罢了……时代改变了,这名号也早就不好使了,医者之道的将来还得看素衣门的小年轻们。”
“先生谦虚了。”李判摇头说道:“当初太后聘你为御医,您都不愿,我可是记忆犹新,年轻人没听说过,但老一辈江湖岂会不记得?”
“哈哈哈,太后看得上我的医术,确是厚爱,我当初也承了她的恩情,但我的医道是仁医的道,医者不能只医贵人,而不医平民,从人群中来,归人群中去,才是我的道。”华中锦举起酒杯:“救人无分高低贵贱。”
李判肃然起敬。
“我过去是这么想的,现在也这么想,但真正将这个道理跟我说明白的,是白公子。”华中锦的感激发自肺腑:“老夫这辈子受到的尊重和敬意有无数,却不曾料想,如此了解我所奉之道的人,会是这么个年轻人……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志坚,不坠青云之志……”
“好词句!”李判当即喊妙。
“是公子作的,送给老夫的。”华中锦昂首一笑,听到有人夸了,他浑身舒坦。
“他和老先生同是医师?”李判无语片刻后问。
“公子是何人,我也说不准,他是侠客,却有着心怀天下的气度。”华中锦缓缓道:“他才华横溢,绝妙诗篇信口而来,武艺扎实,先天道是迟早的事,而且我总是觉得,似乎这位公子没什么是不知道的,倘若你问他农桑,他会;倘若你问他经商,他也会;倘若你问他治政……”
李判追问:“如何?”
“我没问过。”华中锦抚着胡须:“老夫对治政不感兴趣啊哈哈哈!”
李判:“……”
华中锦也不打机锋:“倒是一句话,公子说过,老夫认为送给学宫毕业的文官比较合适。”
李判神色一凝:“愿闻此句。”
华中锦缓缓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李判忽然有种挥洒笔墨,将这一句誊抄下来的冲动。
他看向白泷:“断然不像是少年之言。”
华中锦点头:“他不像少年,少年人没有这份沉稳,可他又是少年,能一怒毙千金马者,方才少年侠客,自诩为江湖人的那群绿林,反而没这本事和心境。”
李判深吸一口气:“受教了,老丈可否替我引荐?”
华中锦失笑:“无需引荐,想去便去吧,不过老头子我可就不凑热闹了,只是靠近一些便被孙女给嫌弃,不得不提着酒壶躲远点,看白公子身边那群莺莺燕燕,你一大文官贸然靠近,不怕胭脂味太重?”
李判默然,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可他确实对这位公子越来越好奇了。
恰巧着白泷也在回头看来。
两人目光交汇,李太守微笑着拱手示意,白泷也抱拳回礼。
白泷收回了视线:“他谁啊?”
烟栖霞回道:“李判……金陵一带太守,马上就卸任,走马回帝都高升。”
白泷说:“哦,当官的,还有乔迁之喜,难怪满脸都写着高兴,和过年似的……这就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吗?”
他已没了兴趣,官场如何,他根本不关心,大秦的士林文人还算比较活跃,这王朝盛世,距离暴毙还早得很,皇帝开明,文官们也有的是机会大展拳脚,他已经度过了抄诗装逼的初级阶段,对于文会什么的不感兴趣了,也不缺文会魁首的那点奖励。
“长安花?”烟栖霞脸颊微红:“公子又胡说什么?才情不能用在好点的地方?”
“你懂得真多。”白泷嘴角抽搐,长安花不是真的花,而是指青楼里的大姐姐,这首诗是孟郊考中进士后写了这首诗句,当时考上后他整个人都飘了,然而事实上长安花怎么可能在意这么小小进士,换成状元郎还差不多……但这诗句的确名流千古,留下了‘春风得意’‘走马观花’的两个成语,也算是另类的出名了。
白泷这么一提,烟富婆秒懂,她眯着眼睛,如同一只猫儿盯着自家的主子:“你是不是还想去勾栏听曲?”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乱猜。”白泷果断摇头:“不看花了,看你,你漂亮,你富婆,你说话。”
华铃说:“他好像在跟爷爷说着什么。”
白泷说:“或许老爷子跟他认识吧,一辈人和一辈人有话题,年龄有代沟,圈子别硬融,随他们去吧。”
绣玉拉了拉他的衣角,眼神里透出些许警惕——甲板上有些人总是鬼鬼祟祟的样子。
“我知道。”白泷也早已注意到了,龙船甲板,众人观赏长江月色,却有几人令人感觉古怪。
那个穿着黑衣、大晚上还带个墨镜的魁梧男子总是时不时的看过来,手里提着一壶酒却根本不喝,站在柱子下面,看着就很形迹可疑。
因此他被兰香雪防备着,少女刺客怀疑他要对白泷不利,至少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企图,握着承影剑的剑柄,把对方盯防在十几步之外,丝毫不松懈。
除此之外,还有两三道人影披着黑袍,也是站在甲板的角落里,看不清体型和样貌,来参加聚贤阁宴会还穿成这样,刻意为之,不是行为艺术就是有不可告人的企图。
这龙船甲板颇为宽阔,但这么些人各个站在不同角落里,反而令人有几分压抑的不适应,一群身份各异的人,聚集在一艘暂时不会靠边的船只上,还是深夜。
白泷抬起眼睛,看见龙船顶层有黑色的乌鸦飞过,他便沉默了几分,心中暗道:“来者不善啊。”
他逐渐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每当有这种预感之时,都免不了会有血光之灾。
他的直觉很敏锐,预感也几乎没有不中过,虽然未必是自己,但肯定有人要倒血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