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注定是难忘的一个晚上,可谓是你方唱罢我登台。
飞雁门已经是五大门派之一,独孤城里顶尖的江湖势力,但在更上级的大佬之前,就是一盘菜。
整个江湖的生态链就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这本就是一套食物链,普通曹工羡慕江湖人自由自在的生活,普通江湖人羡慕门派的武者有传承有后台,门派里的武者羡慕更高宗门里的武者有天赋有实力,所有的人都抬头看,于是就形成了一个仰视循环。
从张融夺权,再到兰香雪杀人,再到铁甲锐士死去,再到振威校尉兴师问罪,这一套套的组合拳打的众人是头晕眼花,须知这独孤城其实也是一座围城,很多人这辈子是没见识过太多的大人物的,不少武馆馆主嘴上吹嘘自己义薄云天的大侠,走过江湖什么,实际上或许也只是处理了几个地痞流氓,跑过几趟镖。
他们看到振威校尉出现的时候,手脚都冰凉透了,心说这飞雁门算是彻底完蛋了,只要独孤城主不出面,没人救得了这个局面。
孟七娘也几乎不抱希望,这局面都成了烂摊子,没人乐意去收拾的那种,她唯一念想就是把孟初雪和洪老爷子送出去,至于兰香雪和白衣公子,她是无能为力了,毕竟杀了铁甲锐士可是大忌讳,在南唐的地盘中,没有谁不惧怕能夜奔千里火烧山林的罗刹军陷阵营。
现场的人该绝望都绝望了,似乎之等着这个振威校尉拾掇局面,吃了这外强中干的飞雁门。
可接下来的一幕,令太多人终生难忘。
一袭白衣站在铁骑前方,一言一句如同刀子利刃般剐着振威校尉的脸皮,几乎要把他的老底掀出来,半点脸面不留的同时,嘲讽不断,可谓唇枪舌剑,言语似刀。
气的汤隶校尉几乎要疯魔,但他没能发疯,反而在一句话后,迅速的冷静下来。
——神魔莫问。
半甲子江湖岁月中,最具传奇色彩的那一位。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倘若这天下武夫真要说谁最风流,既不是地榜上的天王众,也不是海外仙家或者龙虎山道士,而是出道不足五年就已名扬人间四域的白衣异瞳。
他做的几件大事,因为太过于传奇,被误传为虚假,很多人听了也不信,但时间证明了真实,种种不可信的江湖传闻最终叠加而成的形象,让很多人高呼——这TM还是个人?
孟七娘如遭雷击,她盯着青年背影,左看右看,却也没能看出个三头六臂来,她对江湖八卦不感兴趣,也早就过了追捧风流侠客的年龄,然而独孤城是江湖之城,她即便是不想也早就听着无数人在耳边和饭桌上念叨了千百次这个名讳,便是曾经和神魔莫问有过一面之缘的她的丈夫张冬林都万般感叹不敢与之为敌,这种在她听来比起真人更像是传说的人,居然就出现在了眼前?
如果说孟七娘的反应代表了绝大部分的人,那孟初雪此时的心情只能说是迷茫无措了。
她是为了一窥江湖风流才怀抱着憧憬离开了金陵,来到了南唐,一路见闻许多,不说失望也谈不上惊喜。
在经历了一天的跌宕之后她已经快要精神衰弱,这枚重磅炸弹引爆时,几乎震碎了她以往建立起的三观。
那个走马观花的懒货?是个一钱银子都要细细掰开花的抠门?那个一路走来毫无风度跟她对呛的毒舌?那个会点歪理邪说给人倒灌心灵鸡汤的说书人?那个一路走来连把兵器都不带从没见到他练武运气的客串江湖人?那个完完全全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平平无奇的白泷?
他是神魔莫问?是江湖最风流的人榜第三?是敢杀天王的白衣风流?
到底是我听错了,还是这个世界出了问题?
他怎么会是神魔莫问?怎么会是自己一辈子都不敢有所交集的风流白衣?
但孟初雪又知道这没错……他的确是那神魔莫问……
她还记得,自己当天刚刚抵达了天龙古刹,神魔莫问也就到了。
孟初雪一阵目眩。
女子如何想不重要,白泷展露身份,既是顺势而为,也是故意造势。
反正瞒不住,迟早都要传出去,不如趁着现在,我来装一波。
诶,就是玩儿~
汤隶面沉如水,他被这四个字一激,脑袋暂时清醒了。
倘若对方是神魔莫问,他知道这么多就太正常了,罗刹军中并不是秘密,罗刹军有四位将军,汤隶在离开罗刹军前就听说过南心陌不止一次的主动提出要招纳神魔莫问做军师的事,对方也的确做了七天的军师,然后便辞职离去了,留下了长达数万字的军队改制纲要。
从那天起,罗刹军的改制就开始了……
他之所以离开罗刹军就是因为改制,起初是抱着一腔热血和一股怒气,赌气般的离开了罗刹军,希望南心陌能回心转意,别把改制执行的太绝对,可南心陌铁了心,不惜遣散了三分之一的罗刹军,也执意要这么做,刮骨取肉,把罗刹军从骨子上纠正一遍,结果汤隶和很多老将士都愤然离开。
汤隶当初内心不屑至极,恨极了这个神魔莫问,认为他不懂军队,简直乱弹琴,可如今时过境迁,就和过去的江湖和现在的江湖对神魔莫问的看法变迁般,他的脸都被打肿了,过去被遣散者无一例外的后悔不迭,罗刹军改制后,短短一两年内便做到了强军严治,上下军令统一。
很多军中人之看到了对军队的改制,殊不知南心陌手里还有他给留下的一大笔生财之道……有了钱,种了田,强军是一件难事吗?当然不是!
汤隶很清楚这套改制就是神魔莫问的手笔,此人学贯古今,他的武力被人津津乐道,可更可怕的是他深不见底的智慧……他如果就是那个传奇人物,自己今天必然要跌个惨。
只是汤隶表情几次变化,最终没有下马认命,他为今天这个局投入了太多,如果被一个名号吓的退了回去,这辈子都将成为南唐的笑柄。
汤隶倒也不是蠢材,他很清楚,硬碰硬,自己哪怕带来整个陷阵营,都奈何不了神魔莫问。
只不过前提是,这个神魔莫问是全盛期……曾经作为陷阵营的一员,来过一次独孤城的他,知道一些内幕。
包括神魔莫问一剑开天修为尽废这一条秘闻。
汤隶心间念头流转,决定赌一赌。
“原来是人榜第三。”汤隶稳住表情,虚张声势,在众人皆露出‘卧槽,怎么是他’‘卧槽,是大佬,我死了’‘卧槽,我看到了传说,老婆快出来看神仙’的表情时,他不动声色,仿佛毫无慌张:“既然是南将军的故人,本校尉不是不可以卖一个面子,你且走吧。”
吃瓜群众,围观者再度震惊,皆露出‘卧槽这个人怎么这么勇啊’的眼神,如同看着一条不要命的狂犬。
白泷也这么感觉,他笑了笑:“你很勇啊。”
“本校尉是讲规矩的人。”汤隶皮笑肉不笑的说:“今日就算你在这里,以你的面子也不够让本尉退去,南将军的面子或许好使,但这跟你可没什么关系,你不过只是个江湖侠客,别在这儿狐假虎威,当真以为我们陷阵营出来的是被吓大的孬种?”
“南心陌的面子没那么好使。”白泷点头赞同:“连你这种旧部都震慑不住,看来是许久没疯了。”
“神魔莫问,我再说一遍,你可以走了!”汤隶怒喝。
“我还有没做的事,走不走,你说了不算。”白泷淡淡道:“你作为振威校尉,在独孤城里漫步,本就是名不正言不顺,该走的是你,别以为张融一个死人头能给你拎起多大的招牌,看把你能耐的?你说是义子就是义子了?你如果认他做个野爹,当场三叩九拜,上一炷香,连夜把他写进族谱里,那我确实无话可说。”
这句话一出口,很多人目瞪口呆,听着这不带脏字的嘴炮,心想这也太狠了,虾仁猪心啊。
倒是一旁有不少女眷心生向往。
“……这就是神魔莫问的说话方式吗?如此不拘一格,爱了爱了……”
“就连骂人都这么英俊,说话不带脏字,却这般诛心,不愧是最风流。”
“啊我死了,小女子的生涯,已经无悔矣。”
不少人直翻白眼。
汤隶勃然:“别给你面子不要脸,快点滚!”
白泷淡淡道:“我认识罗刹军里的游骑将军,定远将军,宁远将军和明威将军,他们四个加起来都不敢这么对我说一句‘快滚’。”
“怎么?你急眼了?难道要去本校尉的家里负荆请罪?”汤隶硬着头皮继续冷笑:“我放你和你侍女一命,既往不咎,已经算是看在南将军的情分上,否则你杀了我的这些旧部,我不得……”
“不得什么?”白泷淡淡的问:“说出来,让我听听。”
他的态度云淡风轻,汤隶的内心压力就越来越大,可他骑虎难下,只能强装着有把握冷笑:“别装了,神魔莫问,别人惧你,我可不惧你。”
“因为你背后的一百刀盾,还是你后面的二十长戟?”白泷问:“总不见得,你还能摔杯为号,凭空变出三千铁骑吧?去天空城学的枪炮二觉给你的自信?还是去马其顿进修了王之军势?”
他的阴阳怪气,别人听不懂,只是语气里的讽刺扎人的很。
“面子是你自己丢下的,别怪本校尉不给你留脸面!你不过是个仗着武力横行无忌的武夫,什么风流客,我呸!”汤隶讥讽道:“神魔莫问,你的江湖神话也该有个结束了,别总是活在过去的荣光里,睁开眼,看看现实吧,你这个废人!”
这句话令兰香雪差点拔剑,却被白泷抬手压住。
“废人?”白泷疑惑道:“愿闻其详?”
“装什么?你过去的确是人榜第三,是南唐第一的剑客,可杀了天王境,你又岂能毫无代价?你连剑都不带,还不是已经废了剑道!”汤隶仰天大笑道:“天下都吹捧你神魔莫问敢杀天王,却不知道自从你离开独孤城之后就已经是个废人了!”
众人再度吃下一个大瓜,纷纷呆滞当场。
神魔莫问是个废人?而且都废了几年了?这是怎么回事?
上百多人面面相觑,俱是难以置信和满脸错愕交替。
白泷倒是明白了:“原来如此,你是这么想的……”
“我当初也在独孤城,看过你的开天一剑。”汤隶吐沫横飞的说:“是你主动废了自己的剑道,成全了别人,那就别怪我今日说个明白!”
“你已经是个废人了!”
他死死的盯着白泷:“否则,身为剑客,为何手里无剑?”
他继续迫近的追问:“否则,你会站在这里不动弹,只让你的侍女出手?”
坐在马背上,汤隶颐气指使,以为自己找到了答案,越说越起劲,吐沫横飞,色厉内荏,目光越发疯狂。
他赌的就是这一手,赌的就是白泷已经是个废人!
他必须赌赢,所以嗓子必须喊的足够高声,说的足够有信服力,必须说的连他自己都深信不疑。
汤隶的话的确有了一定作用,让其他人都心生怀疑,因为这是事实。
兰香雪目凝霜杀之意,不是因为他说了假,而是因为他说的是真。
白泷的沉默,似乎给了他更大的勇气。
汤隶继续嘲笑,又说了七八十句,口干舌燥。
唾面自干的白泷终于是回了他第一句话:“说完了?”
汤隶勃然大怒:“你还装什么——!”
白泷平声静气道:“我是不是废人,你来领教一下不就知道了?”
他摊开手掌,承影剑自觉出鞘,飞入掌心,墨色与霜雪共舞。
汤隶心头大喊不妙。
白泷一剑下落,墨色一抹,剑气瞬间撕裂三百丈!
飞雁门庭被一剑斩破,地面楼梯裂开一道鸿沟。
墨色剑气犁地七尺,在独孤城的地面上留下沟壑一道,长达数百丈之远。
地面鸿沟深达两米,披甲锐士人仰马翻,狼狈跌落,半晌爬不起,刀盾兵溃不成军,有人昏死在地,有人小便失禁,有人嘴唇铁青,有人尸骨无存。
万籁俱寂。
白泷往前一步:“我装没装,你下去问问那群死人?”
汤隶浑身颤抖,他从马背上跌落下来,撑起自己发抖的膝盖,无比艰难的说:“见过……白公子。”
白泷淡淡道:“打仗我不如南心陌,但杀人,我比她专业多了。”
汤隶抬起眼睛,他知道自己赌输的一败涂地,浑身颤抖不已,眼神闪过太多情绪,疯狂被压下,敬畏居多。
他不知道白泷武功尽废是不是真的,但这一剑……足够杀他一百次。
白泷将承影剑点在他的肩膀上:“我在想,如果要给南心陌送一份礼物,用你的脑袋够不够做个点缀?”
汤隶双膝砸地,不可一世的振威校尉五体投地,额头贴着地面,眉心流血不止。
“白公子,饶我一命……”
这一跪,跪在了无数人的心头上,上一刻还气势汹汹的校尉这一刻居然直接磕头认错,这群江湖人哪里见过这样的光景,武胆都要被震碎了。
这校尉也是太没有牌面,说跪就跪,还真是毫无风骨,不做江湖流氓可惜了。
白泷没了兴趣,抛剑归鞘。
汤隶死里逃生,来不及欢喜,下一句话就让他遍体生寒。
“你不需要我来处理,你的下场如何,不归我管。”白泷随手指了两名从沟壑里爬出来的铁甲锐士:“你们把他带去罗刹军驻地,把这里发生了什么事,跟南心陌说个明白。”
两个铁甲锐士犹豫不决。
“你们不想回陷阵营?”白泷问。
“……愿为公子赴汤蹈火!”两个铁甲锐士抱拳跪下。
汤隶目眦欲裂,咬的牙齿出血,这两个没良心的狗东西。
“我知道你们两人未必看的住他,但无妨……”白泷说:“他想跑就让他跑吧。”
汤隶埋下脑袋,他知道逃的后果是什么,除非这辈子都别被抓到,否则生如不死。
但如果被押送去罗刹军,他这辈子也同样是完了,他坏了规矩,败坏了罗刹军的名声,岂能有好下场?
汤隶后悔了,他看向一旁的战刀,直接拿起战刀试图自刎,可这把刀被踩入地面,他拾不起来。
“想死?”白泷说:“迟了点。”
振威校尉的最后一丝胆气也丧了,垂头丧气,整个人一瞬老了十岁。
两个锐士把他绑起,带上马和百多人从门前离开,来时多威风,走时就多么低调,不敢闹出一丁点太大的声响,只因白泷说了一句‘别扰民,夜深了,人家明天还要上班’。
白泷看着人群走远,视线落回了四周江湖人的身上,这群江湖草莽噤若寒蝉。
但他只是看了一眼,别人的家事,他管不了,来的目的可不能忘了。
他对着孟七娘说:“借飞雁门的牌匾一用。”
孟七娘满心感激还没来及说出口,结果所有笑容都僵在脸上,打好的腹稿全部乱了,千言万语只余下一句话:“阁下真的是来踢馆的?”
“嗯姆。”白泷肯定答复。
“我飞雁门是得罪了阁下什么吗?”
孟七娘忐忑不安,她内心这个苦哇,刚刚送走了一尊索命的无常鬼,又来了一尊阎王爷?
“按规矩办事罢了。”白泷说:“你们自己摘下牌匾,送去城主府。”
“啊这……”孟七娘立刻想明白了:“您这是要用五大门派的牌匾做敲门砖?”
“独孤酬不讲武德,我给他送点礼物并不过分,没给他送钟就已经很客气了。”白泷说:“反正你们也没人拦得住我,老老实实配合得了,算是把刚刚的人情结算,等结束后,再把牌匾拿回来便是。”
“是。”孟七娘苦涩点头。
白泷不再多言,对着小观音说:“走了。”
小观音乖巧点头,松开小手,对着孟初雪轻轻挥手。
孟初雪如在梦里,她很想对小观音问个明白,她是不是一早就知道,是不是一早就瞒着自己,可她又不能问,问了也只是给自己心底添堵。
走过同样的路,经历过同样的时间,可看见的是不同的风景,那绝代风流近在咫尺,她也看不见,想必小观音所看到的一定是自己所看不见的风景吧。
他今日所展现的也只是冰山一角,真正的那些,她看不见。
如今他要走了,这一走,可能之后下辈子都再也见不到了。
白泷真的是要走了,不然等客栈关门,今晚只能在外面露宿。
想到这里,他止不住想笑,睡大街这种事,他和兰香雪、小观音都有经验了。
他过去混的最惨的时候,也是睡过桥洞里的,兰香雪当刺客,生活环境也不见得多好,风餐露宿很正常;小观音过去是流民乞丐,更是天天睡大街。
真是好惨啊。
白泷不由得嘴角上扬,眼瞧着三人已经要走远了,这时候居然有人出声挽留,拦住了他。
“等等!”洪老爷子伤势未愈,顾不得其他人诧异和惊骇的目光,拦住了白泷:“白公子,请留步!”
“洪老爷子,何事?”白泷的态度仍然称得上温和,彬彬有礼。
“人情不是这么算的。”洪老爷子说:“今晚,可否让飞雁门好好招待贵客?”
孟七娘之前也想这么说,可她没有这份胆量,听到这句话,当即额头流下冷汗。
招待是假的,重要的是拉近关系,稳定局面。
洪老爷子看的真切,因为如今的张家真的没人来主持大局了,飞雁门外强中干,如果没有人做这根定海神针,在瞬息万变的独孤城里,过不了三天就要被击垮。
兰香雪自然也想得通这简单道理,她神情安静,交给公子决定就是,不同意也没关系,她并不介意睡大街。
睡大街还能和公子名正言顺的凑在一起取暖,假装睡着后偷偷把脑袋埋在他胸口……
……不行!
……还是拒绝的好!
兰香雪似乎想通了什么,眼神热切起来。
白泷注意到洪老爷子目光深处的哀求,考虑到这一路走来的帮衬,随后低头看了眼小观音,忽略了兰香雪那双漂亮眸子里的某种暧昧期待。
他不假思索的点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正巧我们也没找到客栈。”
洪老爷子欣然,孟七娘狂喜,一种家眷有人紧张的昏过去,有人欢喜的差点尖叫。
孟初雪再度怔住,她快成了一座雕塑,紧接着被小观音拉住手,这才回过神来。
白泷作为贵客去了别苑,后续这件事该如何处理,雨娃无瓜。
如果飞雁门足够聪明,就不该考虑如何守住家业,而是该考虑如何安全撤走,张家旁系的主心骨都没了,靠着这群妇孺注定守不住。
白泷的留宿只是给了祂们一个宝贵的缓冲时间,谁都明白,他这尊天魔,区区一个飞雁门根本留不住。
……
半个时辰后的后堂。
“洪老哥……”孟七娘低声说:“是我连累了你们了。”
“这时候说什么连累?”洪老爷子苦笑:“谁能想到会有这种事?哎,流年不利,时也命也,我都这个岁数了,哪里会觉得苦,也不会怪你,只可惜苦了初雪。”
“你们是可以出城的。”孟七娘说:“借着他的名号,随着车队离开,没人敢对你们不利。”
“走反而不如留在城内安全。”洪老爷子叹道:“帮你稳定一下局势,也能保证小姐的安全,算是两利。”
“真的是两利吗?”孟七娘问。
“能如何?”洪老苦涩道:“我这是千防万防,也防不住这一手啊,谁知他竟是白衣……可他若不是神魔莫问,今天我们都没有好下场。”
孟七娘苦恼:“女子最怕年轻时见了风流客,一见便误终身……”
“小姐家室容不下这尊过江神龙,他也不可能入赘的。”洪老说:“注定没有结果,在旅行过程里,他也是从未多看小姐一眼。”
孟七娘抿了口茶水:“她才十五岁,也许会忘掉。”
“只能期望如此,别记得太深。”洪老说着:“七娘啊,真的能忘掉吗?”
孟七娘目光迷离了片刻:“我当年十七岁时看过的人,已经快忘了……可他的背影,我还记着。”
洪老郁闷的喝了口苦药。
孟七娘低声说:“初雪的事,听天由命吧,她自己想必也是能拿捏得清,这神魔莫问要找独孤城主的麻烦,只怕将来几天,独孤城内都要鸡犬不宁了。”
洪老说:“他烧了天龙古刹的一栋藏经阁,没人敢拿他如何,便是拆了半个白云阁,又能如何?”
孟七娘默然,她张口低声说:“如果我是十七岁,能让这样的人多看我一眼,死了也值得。”
洪老差点被呛到:“你都这把年纪了……”
孟七娘不以为然:“男人看胭脂榜,女子瞧风流客,何尝不是同一种想法?多少人为了胭脂榜上的女子,甘愿献上万贯家财,但求一见;所以多少女子,为了那说不清的才华和风流,迷醉了半生,不也是很正常?不怕不优秀,就怕太优秀,让人感到自惭形秽,初雪的命比我好。”
洪老继续郁闷的敦敦敦。
孟七娘说:“还得想着如何招待客人才算不怠慢。”
洪老摇头:“他大抵不需要什么照顾,白公子的性格很好,完全没有半点骄奢的惫懒,比江湖人讲究,却一点点也不文绉绉的,平常心对待是最好,他不是个善变之人,虽说心思深沉但不难应付……”
孟七娘苦笑:“这有点难了,有几个婢女都紧张的憋着气,差点把自己憋晕过去。”
洪老点头:“也难怪会这么紧张,把婢女都撤回来吧,也千万别去招惹那个提剑的姑娘,来时她并不在,这时候找过来,怕也不单单只是个侍女这么简单。”
“我们会小心照看着的。”孟七娘幽怨道:“也得考虑将来怎么办了。”
她困倦的按着眉心,洪老也说:“早点休息吧,今晚都累了。”
孟七娘送走了洪老,坐在窗边,对着灯笼独自垂泪,终于是能安安静静的哭一哭了。
……
庭院,孟初雪今晚是注定睡不着的,趁着小观音熟睡后,她披着单薄衣裳独自来到阁楼走廊。
走廊另一端,同样的夜色下,有人也坐在走廊的护栏上,手里挂着个酒壶,一边饮酒,一边跟谁说着话。
孟初雪在月光下看去,此时竟也看出了过往所不曾有过的那些风流狂放的姿态,她不清楚是不是心理作用,或许早一天看到同样的光景,她也只是在心间暗暗说两句‘装模作样’。
过去的她心底将这人视作普通的负笈游学者,却看不出对方的才华;想要将他看作江湖人,可他不是市井泼皮,更看不出武艺傍身,商队里有年轻人说要跟他比划比划,他也只是笑着退让。
少女不由得自嘲一笑,她以为自己看的很明白,其实也根本看不透也看不懂,看不透这江湖的真实,也看不懂这个结伴而行一月多的白衣青年。
她虽然站在廊檐下,但已经露出半个身姿,白泷已经察觉:“孟姑娘睡不着吗?”
孟初雪回过神,抛下多余心思,不敢走近,也不敢离开:“嗯……见过,白公子。”
“白公子啊。”白泷说:“不是姓白的?”
“公子见谅,小女子不是存心……”
“你的确不是存心,是故意的嘛。”白泷表示理解。
孟初雪急了:“我过去是有冒犯,给公子赔罪……”
“你可以赔罪,但我也可以不接受。”白泷挑眉说:“难道真的谁来骂我两句,我都得唾面自干?”
孟初雪的神情慌张了几分,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解释明白,着急的红了眼眶。
“冷静一下,孟姑娘,他只是吓唬你玩的。”有个好听的声音说。
孟初雪一怔左右看去,没见到人,她小脸煞白:“有,有鬼?”
“真没礼貌啊这瓜娃子。”小青从白泷肩膀跳了下来,在中庭化作青色蛟龙,昂起脑袋:“是我!”
孟初雪张大嘴巴,表情震惊又呆萌……居然是龙?
“她是小青,她认得你。”白泷说:“路上你其实见过她。”
孟初雪回想起白泷衣袖下方偶尔瞥见的青色,她往后退了一步:“还真是龙……”
她僵硬的望着白泷:“你也真的是神魔莫问?”
“你居然还在怀疑我是不是假的?”白泷好笑:“看来你对神魔莫问产生了什么不必要的误解,他可没那么了不起,说到底只是个运气好点的装逼犯罢了,在关键时候可能靠谱点,但平日里也不过是个普通人,没什么君子风度,还有点贪财抠门。”
孟初雪下意识点头:“的确。”
“……你居然敢点头?”白泷挑眉:“这时候你应该大声反驳,然后跟我来一波商业互吹才合理。”
“啊……”孟初雪急忙想要解释自己没有看低他的意思,旋即抬眼就瞥见白泷脸色藏不住的戏谑和调侃,她明白了,慌张的心情平复了大半,忍不住说:“你的性格真恶劣。”
“你过去也该知道了。”白泷说:“我本来就没有在装,本人就是如此罢了……你在想什么我猜得到,总之这个仇,我先记下了。”
孟初雪这次没有再慌张,她说:“记下就记下吧,我的不会道歉的。”
白泷笑:“也好。”
孟初雪已经听明白了,他说记仇也好,说不原谅也罢,都不是假话,但即便记仇也不代表真的要报复,恰恰相反,这个人什么都不会做,你对他没有礼貌,他也只是和普通人一样,心说‘你这瓜娃子,搁这儿搁这呢’,而不是像某些人似的,如同被刺激了本就没有的自尊心,恨不得拿出全部身家直接‘我摊牌了,你给爷跪舔’。
她的慌张还是因为自己的心理反应太过度……似乎得罪了对方,就一定会被制裁,可是并不会。
不论是她的家室还是她引以为荣的容貌都不值一提,正因如此,双方某种意义上反而是对等的,没有利益,没有矛盾,没有冲突……他也不是一言不合就杀人的魔王,自己也不是需要仰仗对方鼻息存活的人偶,当差距被无限拉大之后,也只是身份上的变化罢了……好像知道不知道他是谁,都没有什么区别。
过去是互不干涉,现在是天堑差别。
孟初雪看着抱着酒坛敦敦敦的小青,又看了眼慢条斯理饮酒的白泷,她站在廊檐下,迟迟不敢迈步踏入庭院,不知天下多少女子,或是小家碧玉,或是大家闺秀,内心都存着念想,渴望夜半无人寂静时,会有白衣风流落在庭院里,良辰美景不问天,哪怕只是近距离的见着江湖传奇和蛟龙对饮,也是不虚此生的一见。
孟初雪过去丝毫不觉白泷哪里特别,但她现在知道,自己要把这个人记得一辈子了……也许这幅光景,等她七老八十岁,躺在躺椅子上,在某个午后也仍然能清晰的回忆起来。
这不该是她这般平凡女子能见到的光景,觉得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既觉得神奇极了,又觉得如此虚幻。
她不敢走近,或许是自惭形秽。
可庭院里饮酒者可不会顾忌,白泷一拍小青的脑袋:“走,待在庭院里喝酒没意思,上天散散酒气去!”
小青昂了一声,庭院中蛟龙满溢,啸月昂首。
孟初雪本想着让开,却一股力量卷起,回过神来时已经落在背上。
她被小青尾巴卷起丢上后背,喝多了的蛟龙焊死车门,不给她下去的机会:“坐稳了,芜湖,起飞~”
女孩乘龙破云海,云海缥缈,月色普照。
抬头是星空无垠,足下是云海无穷,眸中是白衣风流,掌下是青龙翱游。
终生无缘这番风景的她在天地间窥见了绝景。
趁着酒兴,白泷唱起苏轼的水调歌头,饮酒唱歌,云海翻涌,闹的不亦乐乎。
他的确是喝大了,全然忘记了多了一位乘客在后方静静凝视。
一首词曲,一条青龙,一袭白衣……
十五岁女孩闭上眼睛,烦恼两相忘,让这颗心彻底沉沦在这绝美月色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