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纪和降谷零互相望着对方, 一时之间,谁也没出声。
“……你是谁。”
降谷零先开口。
他的声音既冷又沙哑,像浸在湖水里的冰。
纵使他跪坐的姿态未变, 但有纪已经能自那微妙氛围的转换, 从而分辨出他衣服下的肌肉正处于蓄势待发的状态,每一处皆在暗自发力,只等着她露出破绽。
在这种时候, 降谷零更加不能暴露自己——哪怕他心知若是对方有围观全程, 看到自己在这里哀悼卧底的动作, 已足够对方判断出自己的身份同样不单纯。
不确定她有没有通知组织高层, 有的话就没办法了, 以离开这里为主要目标;而如果还没有传达信息…不得已的话, 只能…杀掉她。
身为波本的他, 为了卧底任务的顺利完成, 不会因为心软而遗留任何暴露自己的线索。
至于她仅是恰好来到这里,恰好穿着黑色风衣, 恰好带着一把刀,恰好无意中目睹凶杀案的普通路人的可能性……这种巧合到离谱的要素叠加, 降谷零会相信这套说辞才真是离大谱了。
——有纪也是这么想的。
此刻对着视线自下而上紧盯着她, 戒备心与攻击欲拉满的降谷零, 有纪颇有些无语凝噎。
千算万算, 没料到还有直接来到景光身死现场的落地开局。
平日走在大街上是利落与干练的低调装扮, 在这种时候, 却变成了如此具有黑衣组织的统一做派。
再加上她特意拿着把刀,行动间皆是格斗高手的气场…谁会信这真的只是一位无辜路过的倒霉蛋呢。
有纪低头看了眼怀里的诸伏景光, 对方也显然震惊,但更多是在看着降谷零出神, 不知道在想什么。
唉。
她暗自叹口气。
没办法了,本来这次打算先隐藏行踪一段时间,收集完情报,准备周全再徐徐图之的——结果这次,可真是一点谨慎的余裕都没有留给她啊。
“我听说过你,”
有纪慢吞吞开口,向降谷零靠得更近了,连看着他视线也一步一步变得愈发居高临下,气势十足。
“你是波本,和这位苏格兰…是同组吧。”——她停在降谷零身前,微微俯下身。
“看你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莫非,是在同情叛徒吗?”
降谷零神经崩得更紧了。
而性格其实温和柔软的诸伏景光还是头一次见水川有纪露出这副冷酷又淡漠的恶人面孔,装得比他还像酒厂干部,导致整只猫都有些发愣,窝在她怀里呆滞眨眨上挑猫瞳。
怎么回事,刚到原世界还没一分钟,他的幼驯染就马上要和他的老板娘打起来吗?
“……”
降谷零微微眯起眼,紫灰偏蓝的眸色让有纪想到了堇青石。
一种漂亮得足以媲美蓝宝石,价格却相当亲民,自上千年前开始,便被北欧维京人镶嵌在罗盘上,用以指引他们辨认太阳方位的二色矿物。
“是,”降谷零冷淡回道,“你有什么意见的话,先报上名号。”
这样至少在杀了她之后,好用以调查组织内关于对方的信息。
“我没有什么意见。”
有纪最后看了降谷零一眼,绕过他,也在诸伏景光的尸体前半蹲下——这个举动让对方和她怀里的景光猫都吃了一惊,不知道她打算做什么。
“诸伏景光。”
有纪轻轻开口,放下刀后的手掌抚在他被子弹击穿的心口;而降谷零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表情空白,竟然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应对。
“我知道他的本名,”有纪说道,目光里透出难以言喻的悲伤,“虽然我不知道你的,但从刚才你那番反应来看,应该是和我们一样的身份吧。”
“你…”降谷零喉咙发紧,似乎难以相信她的话不是在试探他,“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防备心真重,”有纪叹息,“我叫水川有纪,隶属日本警视厅公安部,和景光算…”
——她低笑了声,“同事吧。”
“随便你相不相信,事实就是这样。”
有纪最后闭了闭眼,收回手起身。
指尖有一滴已冰冷的暗血,缓慢凝聚成珠,跌落在水泥地面。
“谁知道你是不是……”降谷零哑着声音,停顿片刻后还是接了下去。
“在试探我。”
“你会如此直白的说出这句话,说明已经相信了我才是。”有纪冷淡回道,面无表情得仿佛降谷零看到的那刻骨铭心的悲恸,仅仅只是他的错觉,“我来晚了一步,所以只能得到这样的结果。”
“我不甘心。”
“刚才,我以为你是被组织派出杀害景光的凶手,才打算替他报仇。”有纪目光转动,瞥了眼仍被她丢在地面的水果刀,“既然你并不是,就告诉我谁才是下手的那位吧。”
“你要去杀了他?”降谷零问道。
仅有寒风拂过衣摆的天台寂静一瞬。
“不。”有纪说。
降谷零沉默望着她。
“杀了听话一柄刀、一把枪、一颗子弹,那都毫无意义。”她低头看向掌中尚未凝固的血,“只要那些黑暗里真正的凶手不死,景光永远不会瞑目。”
“我决定做一件大事,为了所有墓碑无名的英雄(hero)。”——有纪向半跪在地上的降谷零伸出手,一字一句问道。
“你愿意帮助我吗,波本?”
“……”
“我是降谷零。”他将手握了上去,“隶属于日本警察厅警备局,警备企划课。”
“合作愉快。”有纪唇角微微抿起,露出星点柔和笑意。
只有她怀里的诸伏景光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惊得目瞪口呆,听得一愣一愣。
什么……什么情况?
难怪前几天听回来的夏油杰心有余悸地说有纪是个“头脑和执行力都极其恐怖的女人”……
这也太出乎他意料之外了!
“降谷零…不错的名字。”有纪抱着诸伏景光直接在他对面坐下,“之前在景光的手机里见过你的照片,还以为只是组织里一起出任务的搭档,结果关系比我想得还要深啊。”
“倒是水川…”
“叫我有纪就好。”
“倒是有纪,我从来没在组织里听过你的名字,”得知面前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同样是埋伏在组织里的卧底之一,降谷零语气温和了很多,“看你行走间的身手,也不像是研究或情报部门。”
“我之前比较低调,任务大多都是单人行动,也不和其它成员往来。”有纪微笑道,“我的代号是[利蕾特(Lillet)],利口酒。”
“我会记住的。”降谷零点了下头,问她“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有一个粗略的想法,可能需要波本的帮忙。”有纪沉吟片刻,用称呼强调他的身份,“我记得你是属于朗姆一系的?”
“嗯。”降谷零说,“比起更多做实际执行任务的琴酒,接触更偏向处理情报方面的朗姆是我的打算。”
虽然他自加入组织至今两年,打探到的情报不少,对于盘踞极深的组织根系却仍没有多少头绪。
“那就好,”有纪捡起身边的刀,重新别在腰后,“这里不能久待,我们长话短说。”
“之后,我可能需要你替我创造一个私下见到朗姆的机会。”她认真看着降谷零,“能做到吗?”
“可以。”降谷零毫不迟疑回道。
“另外,还有一件事。”
…………
和降谷零粗略商讨了下计划后便一前一后分开撤退,连联络方式都没有互相留下的有纪不紧不慢走出这栋大楼时,天际已然微微发亮。
她带着诸伏景光猫绕开大路,走进一条无人的小巷,确认四周没有人在后,立刻掏出挂在颈间的钥匙,怼墙开门回咖啡馆关门的动作一气呵成。
“快快快快,”有纪抱着仍呆愣的景光猫就往二楼冲,边跑边喊,“阵平!阵平!!”
“用你的时候到了!”
咖啡馆挂上了休息中的牌子,终于能歇口气的伏黑甚尔正懒洋洋躺在房顶晒太阳,就这么眼看着有纪头一次跑得又急又快,神色匆匆。
【怎么回事?】他眨巴下眼,【还是头一次见她这么慌张。】
就那个连超自然力量都不存在的世界,还能有难倒她的地方?
等等,其实还是有的吧……伏黑甚尔想起他在那作品里看过的场面,啧啧称奇。
连个穿高跟鞋的女人都能一蹦四五米高,在摔落的摩天轮上利索滑行后安全落地——去那边的有纪没他的[天与咒缚]可怎么办噢。
而听到有纪喊他的松田阵平正从漫画里抬起脑袋,就被骤然打开的门吓一跳——有纪正扶着门框喘息。
【怎…】松田阵平第一个字还没说完,就被放下诸伏景光的有纪一把薅过来。
“没时间解释了,不知道我下一次带着景光开门会是几点,”有纪带着这只茫然的墨镜卷毛猫就往后门百米冲刺,“先带你回去,然后根据我们的落点和时间,我得尽快去找个警察,最好是能说上话的那种!”
“降谷零不会完全相信我那番话的,”有纪几步跨下楼梯,跑过拐角,“只要我和他分开,他一定会去联络和他对接的警方人员,去查我的资料!”
【啥,降谷零?】松田阵平的猫猫迷你墨镜都被风吹歪了,【你一过去就见到他了?那不是好事吗?】
“坏就坏在这里了!”有纪三两步冲到后门前,握上门把手,拧动,“我没想到的是”
她的后半句话卡壳在嗓子眼里。
后门的另一边,是明亮的白天。
以及那连她都眼熟的,令人倒吸一口凉气的走廊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