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答应。”
有纪自刚听到这句话中的惊愕中回过神, 断然拒绝道。
把缘一变成鬼?开什么玩笑,这岂不是相当于将神明推下祭坛,任由其跌落在泥尘里吗!
继国缘一没有说什么, 只是用那双上挑却没不见半分凌厉, 反而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显得分外温吞的暗色红瞳,安静的望着她。
有纪知道自己反应有些过激,深呼吸了口气, “你怎么会想要这么做, 缘一?我知道你绝非渴求力量, 况且鬼绝不是什么善的存在, 这点你再清楚不过了。”
“当时我说要把织田信长变成鬼, 你不是也非常不赞同的反对了吗?”
“一旦变成鬼, 原本自由无拘的你, 性命却等同于捏在我的手里了, 哪怕我打不过你,但只要趁你来不及反应的间隙……还有那只猫, 我并不清楚它一旦死去,这份力量又会是什么结果……”
“如果你在担心三百年后的事情, 那就更不必做到这个程度, 我有办法……”
“有纪。”继国缘一突然开口, 截断了她大段的劝说, “是我自己做的决定, 不想再改了。”
有纪顿住, “……什么?”
“和炭吉说的那句话,”他微微垂下头, “[你是拯救了我的恩人],不是骗人的。”
“我原本是一个……毫无价值, 什么也没能做到的人。没能守护住任何想守护的事物,没能完成上天赋予我的使命,可以放在掌中的东西一样也不存在;说着厌恶凶器,最终却只有刀能够被握在手中,除此之外,别无一物。”
“没有遇到有纪的时候,我想我的余生也将就这般度过了,不断追寻着鬼的落点,独自在一个又一个地方停留,离开,直至我抱着无数无法再弥补的悔憾,永远的闭上眼。”
“缘一……”有纪喉头缩紧,不想再听到他用这样平淡的口吻,说出这样悲剧却又无可奈何的话来。
“是。”他应了一声,抬起眼看向有纪,“结果,有纪自这样的命运中,把我拯救出来了。”
“我愧疚于自己的失误,没能杀掉始祖鬼,而致使未来不知多少人要因我丢掉性命。你却以结束战乱、改变苛政这样…完全不可思议的方式,救下了更多的人。”
“原本已经叛成鬼,离我远去的兄长大人,也因为有纪的帮忙,解开了我们互不自知的误会,再度站到了我的身侧。”
“连本已穷苦潦倒的族人,也是由于有纪带我及时赶回,才得以自恶鬼的袭击中全数幸存,如今过得比以前还好……”
“我越为如今的生活感到幸福,就越清楚,”继国缘一缓缓道,“我是因谁才能感受到这些微不足道,却弥足珍贵的幸福。”
“只是因为你值得。”有纪回答他,“但这不意味着你必须变成鬼不可,缘一。你已经帮了我太多了。”
“我在听到有纪被鬼舞辻无惨袭击前,也只是在考虑这件事情,”继国缘一摇头,“但那天在听你说完后,我坚定了这个想法。”
“那时候,你有一瞬间流露出的表情,在告诉我……你打算,与鬼舞辻无惨同归于尽。”他将捏紧成了拳头的手抬起,在惊讶的有纪面前缓慢摊开。
掌心里的,是她踏着雪自京都回来的时候,送给缘一的那小包金平糖。
因为很仔细的收好了,所以被突袭也没有遗落,完好无损的都带了回来。正好在到家的那天全部分了出去,大家都很开心,分到一包的缘一也尝了几粒,剩下的被他收了起来。
有纪哑然看着眼前那包放在掌心的糖果,又望向他仍旧平静的暗瞳。
“即使作出了同归于尽的打算,你也没有说出口,甚至还记得去京都前答应雅一他们的约定,带金平糖回来。”继国缘一微微笑了下,这样明显情绪波动的表情会出现在他的脸上,实在很难得,“我已经吃过了,确实很甜。”
“正因如此,我也下了决定。”他眉眼轻敛,低声认真道。
“我想要守护你。”
“在过往的人生里,我或许没能守护住任何重要的事物,每次在以为自己可以拥有的时候,总是会再度失去。”
“那么,这次就变成鬼吧,为了跟着有纪一起去往三百年之后。”继国缘一收起金平糖,“既然可以当不用吃人的鬼,那么至少我的剑术很好……绝不会放任那个未来发生。”
有纪本以为自己在经历一次又一次惊心动魄的事件后,轻易不会再产生那般既酸涩又动容的震慑感了。
但眼下这份坦荡而纯粹的赤子之心,依旧再次击溃了她的心理防线。
“……你啊。”
她忍不住吸了吸鼻子,把眼泪忍回去,挤出一个无可奈何的微笑来,“你啊……”
——有纪又重复了一遍,不知道该再说什么的她只问了最后一句。
“真的不后悔?”
继国缘一摇头,任由那根抬起的指尖,轻轻点上了他的脖颈。
…………
时间过去了很久,久到灶门炭吉端着食物再度过来敲门,十分担忧,“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实在太安静了,自从缘一先生要了间房后,这么多天都再也没有出来过,也没有发出任何动静,有纪小姐也同样。
“没有事,”屋内传来有纪的声音,隔着木门,显得朦朦胧胧的,“不用担心,炭吉。”
“那,饭菜……”
“没关系的,缘一不需要了,”她轻声回答道,又一次用衣袖抹去对方闭着眼牙关紧咬的忍耐下,额头沁出的大量冷汗。
“马上就要结束了。”
寿子看着自己的丈夫又将食物原封不动的端了回来,本就紧绷的情绪立刻忧心起来,“缘一先生还是没有回应吗?”
灶门炭吉垂头丧气点了点脑袋,“这可怎么办才好,缘一先生肯定在做些对他自己不好的事情……”
几天不吃不喝,还有号称是鬼的有纪小姐陪在身边,说不再需要饭菜了……他大概能猜到了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却不敢进去打扰。
“别这么说嘛,炭吉,”寿子鼓励给他打气,“缘一先生肯定有自己的打算,我们只要相信他就好了!”
“何况,你也看到这次他过来的时候,心情都比上次好很多啦,也不再说些自暴自弃的话呢。”
灶门炭吉嗯了声,“希望缘一先生能过的很好,”——他期盼道,“这就是我最大的心愿了。”
再见到缘一先生的时候,已经又过去了好几天。
当他踏出房门时,窗外已经是寂静的深夜,寿子与小堇睡得正沉,担忧到睡不着的炭吉一听到那间房传来的轻微开门动静,立即披了件外套匆匆忙忙过来。
缘一先生身上原本穿戴规整的和服显得有些凌乱,有点不好意思的问他附近哪里有河,显然想先去洗个澡。
“没关系的,这里有井水可以取用!”十分开心的灶门炭吉连忙把他引至后院,“要不稍微等一下吧,我去捡些柴火来烧水!”
继国缘一并不愿意这样麻烦好友,感激婉拒了他的好意,只借了套衣服换用,又独自用桶打起井里的冷水清洗完身体,再将衣服洗干净,晾晒起来。
见到缘一先生确实与来的时候没有任何变化,看着心情也很放松的模样,炭吉终于松了口气,可以让自己今晚安心睡个好觉了。
第二天,旭日照常升起,将院子里照得暖洋洋的。
时年三四岁的小堇正快活地跑来跑去,摘点小花攥在掌心。
有纪坐在阴影处,扭头看向已经换回自己衣服,正望着庭院的继国缘一。“要去试试吗?”——她开口道,“虽然我之前说的是三百年后,会出现克服阳光弱点的鬼……”
“但如果是拥有日之呼吸的你,当然也可以。”有纪说,“不如说,没有任何人比你再有资格了。”
毕竟连光是化鬼的过程都需要花费这么多天的人……她都有点不敢想象缘一本身到底强到了什么程度。
“…我确实隐隐能察觉到……”继国缘一开口,“我并不怕阳光。”
他走到了阳光与阴影的交界处,缓缓伸出手,让它越过那道分割线。
无事发生。
甚至连灼烧的过程也没有,仿佛他根本没有变成鬼这件事情,依旧如人类之身那般,可以自由的行走在阳光下。
目睹一切的有纪:…………
这有点离谱,但好像也很有道理。
缘一可是变成鬼之后,除了拥有特征明显的鬼目外,连一丝一毫外貌也没有改变的存在。
通常都说化鬼后的模样更接近自己内心的真实外在体现,但像缘一这样感情纯粹质朴,表里如一的,依旧只有他一个人。
“看起来一切正常,”继国缘一回头看向有纪,“不能吃糖是有点可惜,但没关系。”
一切正常……鬼舞辻无惨要是看到这一幕,大概能直接气到吐血吧。有纪忍不住这么想道。
苦苦追寻了一千年克服阳光的方法,最后赔上性命,结果缘一变成鬼后压根没有这个弱点…
“既然这样,我们也可以在白天赶路了,”有纪放松下来,“已经过去了很多天,我们得尽快回去,不要让岩胜他们担心。”
说到这里,她想起了件事,“缘一,”
——在对方微微歪了下脑袋的视线里,她眯起眼狐疑问道,“在来之前,你有和岩胜说过你打算变成鬼这个想法吧?”
继国缘一:“…………”
观察他反应的有纪:“…………”
哦吼,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