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是何人?”
牙齿打着颤, 大名勉强完整的说完了这句话。
其实他更想问的是,她是什么怪物。
“我是继国家…啊,就是您的家臣之一, 继国家的现任家主, 水川有纪。”
那位鬼瞳的主人稍微侧过了身,使那轮澄澈皎月再度倒映在他的眼底,也使他终于看清了这位女子的身姿。
正因看清了, 才更叫他如此深刻的恐惧着——方才感受到的死亡威胁并非错觉, 这个自称继国家主的女人明明微笑着, 周身散发的可怖气场却根本不是人类能有的……
宛如见到了天敌的老鼠一般, 那种被当做食物玩味打量, 在思考从哪里下嘴比较愉快的感觉!
大名后背的汗毛直竖, 冷汗已经沿着鬓角滑落下来, “请、请问继国…啊不, 水川殿下前来,所为何事…还、还劳烦您如此辛苦……”
继国家, 他记得,之前是一个相当兴盛的武士家族, 其族人在剑术上的优秀表现总是令人侧目, 战功彪炳的同时也获得了来自他赐予的知行地。
直至几年前的继国家主岩胜突然不辞而别, 再没有音讯之后, 原本大有才干的继国家便迅速衰落下去, 能上战场的武士也越来越少, 最近他已经在考虑要不要收回知行地,另外封给别家了。
难…难道是因为这个?大名吞咽了口水, 他明明还没有和其它家臣们提起过啊,怎、怎么会被发现……
“我说…您的胆量未免也太小了。”有纪垂眼望着这位眼下简直是抖如筛糠的大名, 慢悠悠开口道,“谁让我的拜访被您拒绝了呢,只好出此下策。”
“万分抱歉…”大名吓得打个激灵,刚脱口而出的话没能说完,随即被一根食指压了回去。
“——嘘。”她的唇角露出点冰冷笑意,“我不是来听你道歉的,多余的话就免了。”
“原本,我是打算和和气气的来和您商议事务,可惜事与愿违,”她唇角的笑逐渐变得残忍而强硬,“那么,就改成这样吧。我是来通知您两件事情的。”
大名内心恨不得让昨天那个明明没事还推掉拜帖的自己切腹谢罪一百次,表面却只能挤出一个颤抖的微笑,“……是…是什么事情呢……我一定照办。”
“第一,我之后在知行地做的事情,您一律不准干涉。”有纪状似叹息,“其实您不答应也没关系,这个大名可以轮到我来做。”
“答、答应,我甚至可以再多给你一点,十、不,二十万石的地如何?!”大名人都快吓傻了,“一切都好商量……!”
“谁要在这里听你信口开河。”有纪啧了声,“你的领土也不过就这么大点地方,先凑出能产这么多粮食的地给我再说吧。”
“是……”
“接下来,第二,你现在投靠的是毛利家?”她冷冷道,“改了,给我投靠织田去。”
大名:“……”
毛利家正和织田家打得如火如荼,他也多次收到征兵的命令,还派了几百士兵前去支援呢。如今局势正焦灼着,两方在高松城僵持不下,据说都在大量增派援军,准备打最后的攻城决战了!结果这个怪物说什么,改投织田家??
大名下意识拒绝,“等下,哪有这样关键时刻叛主的……”话刚出口,那双冰冷的非人瞳孔扫过来,把他后半句话直接噎回了嗓子眼。
“我说过了,其实我并不介意直接坐你的位置。”对方阴恻恻的话刚落,直接冻得大名哆嗦了下,“我只是不想用暴力解决问题。”
大名:……你现在明明就是在用暴力解决问题!
但是他更加不敢说这句话,拧巴着表情停顿半晌,才又挤出一句,“我现在投靠织田公,人家也不一定会同意啊,甚至万一把我当间谍……”
“他会同意的。”有纪肯定道。
“莫非…您认识那位殿下?”大名精神一振,“其实我也觉得毛利家肯定会失败,正好考虑退路……”
上杉、德川或者北条都是很好的选择……唔,上杉有点太远了,听说德川公为人谦逊恭顺,对待部下也很好,是个不错的君主。
但毕竟德川家其实也不过是那位如日中天的织田公的附属,若能直接对他宣誓效忠,就更好不过了!
有纪摇了摇头:“不认识。”
刚热血沸腾起来的大名:“………”
“不过,”——他又听到对方继续说道,那双令人发自内心畏惧的鬼瞳也眯了起来,似笑非笑。
“很快就会认识了。”
“似乎很顺利。”继国缘一在墙外接应有纪,看着她轻松踩着瓦片跃下来,“没闻到血腥味……大名还活着。”
“…我都说过自己的食谱里没有人这个选项了。”有纪整理了下衣服,闻言无奈瞥他一眼,“只是在门口那样笑一下…看把你紧张的。”
不过看在继国缘一只是口头提醒了一下,并没有采取实际行动阻止,她还是勉为其难摸了摸他脑袋夸道,“大名答应得很痛快。缘一也很乖喔,有好好等我回来。”
继国缘一:“……我不是雅一他们。”
话虽如此,他也并没有避开来自对方的亲昵触碰。
“有什么关系——你就是没被夸过,才会对自己的能力判断失误。”有纪耸了下肩膀,“竟然让你对着我说出那种话来。”
“不…夸我有待在这里等你回来,好像和自身的能力没什么关系……”
“啊,缘一还学会吐槽了!很厉害喔!”
“……”
“接下来要去哪里?”没办法说过有纪的继国缘一只能转移话题,“之前听你的意思,并不是打算回继国家。”
“猜对了,暂时还不回去,我有交代松姬接下来要做什么,她其实是个坚强又聪明的女性,不需要多操心什么。”
“但是我们这边,接下来可真的是要快马加鞭了,缘一。”
有纪一手指向东边,那是太阳每日升起的方向,“——我们要上洛,越快越好。”
“上洛…平安京?”继国缘一发现自己真的很难跟上她的思维,“要去见天皇了吗?”
“穷得都快沦落到讨饭维生的傀儡有什么好见的,”有纪摇头,“大名告诉我,现在毛利家正在和织田家在高松城打仗,这是一个信号。”
“信号?”
“是啊,一件大事即将发生时,燃起的狼烟。”
她望着远方逐渐亮起来的朝霞,咋舌将自己重新变成幼童的体态,变成加大码的衣服松垮套在身上——就这么钻进了木箱里,顺手把那扇小门关上。
“我们要去的,是本能寺。”
本能寺。
只要了解一点日本史的人,都不会对这个地名感到陌生。天正十年,六月二日凌晨,明智光秀发动政变,率军突袭织田信长下榻的本能寺,最终导致其在大火包围的本能寺中,切腹自尽。
如果没有发生这段日本史上最著名的本能寺之变,那么织田信长或许可以平定四国,完成天下布武的计划,甚至最后出现是织田幕府也说不定。
但是命运就是这样无常,最后的结局却是只掌了三天权利的明智光秀身死,丰臣秀吉看似成为赢家,不如德川家康忍到最后,建立了德川幕府。
不过,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在赶路途中,有纪冷淡想道。
就来试试看历史会不会被改变吧。
六月二日,凌晨。
呼喝声,砍杀声,马蹄踏过泥泞与石板的声音,以及代表明智光秀的桔梗旗,飘扬在冲天的火光照耀下,迎风烈烈。
给我找到织田信长!必须确认他的尸体!木头被烧得劈啪作响,纷乱的骚动中,似乎还传来了这样的呐喊。
但其中一间门窗紧闭的房间内,敌人口中必须要找到的织田信长,此刻正端坐在已被血染红的榻榻米上——有敌人的,也有他自己的。
他的面前横放着一把胁差,用于即将开始的切腹自尽。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织田信长在被火燃得灼烫的空气里叹息,但局势已然到此为止了。
“人生……五十年……”
忽然,有若有若无的歌声传来,低低的,哀叹的,自离他很远的所在传来。
什么…怎么回事?织田信长几乎立刻听出那是他最推崇的《敦盛》名句,时常会在出征前吟唱——但眼下?是谁在唱?是在找他吗?莫非是他的部下?
“……如梦…亦如幻…”
声音更近了,能听出是位嗓音冷淡的女子,织田信长准备拿起胁差的手也僵在原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敢相信在这种时刻,竟然会有女子在滚涌漫天的烈焰中唱起这首歌!
“…有生……方有死,壮士……何所憾。”
这两句的歌声已变得如此清晰,以致于他能分辨出对方逐渐靠近的脚步,映在门上的斑驳倒影也跟着移动,拉长,最后停在了自己房间前——暴起的火焰吞没纸门,几乎是瞬间便啃噬出巨大的空洞。
在这纷飞的火星与纸屑之中,在周遭无数纷杂凌乱的骚|动之中,那位歌声的主人与他对上视线。
“久仰大名,织田公。”
对方露出微笑,在这连浓烟都足以令人窒息的环境中,她竟然没有显露半分异样,仿佛正走在布满樱花的街道上。
不,或许得是更加富丽堂皇的宫殿,才可以称得上适合她吧。意识逐渐模糊的织田信长,看着她嘴唇张合,不紧不慢的,吐出另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死在这里,不觉得太可惜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