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京都觐见天皇, 虽然说起来似乎是相当庄重肃穆的一件事情,但实际上和走个过场差不多,完全的形式主义。
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天皇]更像是代表着某种职位, 某种不具备实际意义的权威象征。直白点说,不过是个国民精神上所寄托的最高傀儡罢了。
而在这种下克上极为常见的战国时代,天皇原本还拥有的庄园与土地, 也都被叛乱的将军和大名们陆陆续续抢走, 只给天皇留下了个面子上的宫殿空壳——导致天皇与那群公卿们过得极为困苦, 有很长一段时间内甚至连早餐都吃不起, 沦落靠大名接济过活。
尤其是在织田信长上洛前, 当朝的正亲町天皇穷得堪称是朝不保夕, 别说吃不上饭, 连筹办他一生一次的天皇继位的钱都拿不出来, 一直拖了三年,才靠大名们的政治献金凑活办了一场。
花几十贯钱就能加官进爵, 去参加地方大名或富商举办的蹴鞠、和歌等贵族活动来赚赚外快、蹭点饭吃,都是相当常见的情况——据说天皇有次吃到了一条小鱼, 立刻觉得这是[人间美味], 命令宫女把吃剩下的鱼骨头也收起来, 留到下一顿做汤泡饭。
因此, 对于每年会给正亲町天皇156石贡米做生活费的织田信长, 说对方是感激涕零也不为过。
“已经想好要怎么做了吗?”
时间已是来年的春夏之交, 达到京都后在相当隆重且豪华的接待下,终于坐织田信长对面的有纪笑着问道。
“我织田信长的敌人已经清得七七八八了啊, ”不再用拟态伪装成知天命的中年外表,恢复少年容貌的织田信长大笑了起来, “这具身体实在是好用!除了太阳这个弱点外,不老不死、无须进食、连敌人的兵刃火器也完全无法伤害到吾!”
“看来你在本能寺那次事件之后,依旧经历过了不少次的暗杀啊。”有纪弯了弯嘴角。
“是啊,觊觎本人威望与势力的老鼠可不止一两只,奇袭、下毒、暗杀,都是常有的事情,”织田信长指向自己太阳穴,眼神中是格外的戏谑,“看着一个接一个的杀手把匕首插进睡梦中的我的脑袋,却眼睁睁见着我完好无损坐起来时的那副极度惊恐模样,无论欣赏多少次都有趣极了。”
“虽然说这样有点作弊…不过为了尽快达成目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有纪的表情变得认真,“但我要和你说明的一点…虽然我尚且不太确定……我猜测若是出现我死亡、或是我拥有的能力消失之时,因我的血液而被赋予新生命的你,也会跟着死去。”
“嗯……我大概也能猜到,”织田信长摸了摸下巴沉吟,脸上并没有多少震惊或担忧的神色,“有纪的这份能力如果在扩张或毁灭上不加限制,只需一传十、十传百,不出多久,所有活着的人类都将变为你永世的傀儡。”
“虽然拥有变为鬼的适格者并没有那么多……不过这句话在理论上来说倒是没有错,”有纪颔首,“幸好我要对付的鬼是个自私又胆小的傻瓜,在缘一存活着的时代之前,并没有想到要这么做。”
甚至没有尝试暗地里将统治阶级变为他能掌控的鬼,从而自幕后将整个国家的经济、政治、乃至武装,全部攥到自己掌心里……有纪庆幸叹了口气。
如果是她的话,一定会这么做——而且,她现在确实正这么做着。
哪怕没有织田信长,她也会去控制其它拥有实力、却由于各种因素而即将死去的将军或大名,以他的性命来作为交易的筹码,从而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种逆天级的能力只被鬼舞辻无惨用来发展什么十二鬼月,再搞一点几乎派不上用场的低阶鬼来给他找青色彼岸花,简直是暴殄天物。
见不到太阳这种事情对她的行动半点阻碍都没有,而等完全控制了整个国家后,她的一声令下,就能指挥全天下的人都为那朵超稀有的花而努力搜寻,哪还需要背地里偷偷摸摸的?
哪怕是千万分之一的概率才能找到青色彼岸花,那全日本加起来将近一千两百万的人口一起找,总比那点数量的鬼在黑夜里瞎摸个几百、一千年要强太多了吧?
还有鬼杀队,竟然能让他们在时代的暗影里为了对抗鬼,一直延续至大正……有纪摇摇头,如果她是平安时期一直活到现在的鬼舞辻无惨,鬼杀队能组建起来,都得算产屋敷家族了不起。
说到底,轻易得来的强横力量反而纵容了他负面性格的无限滋长,失去了身为人类的认知之后,就将迎来最致命的一点,傲慢。
“啧……越来越好奇有纪的对手到底是谁了。”织田信长向前探了些身体,目光灼灼,“分明不被你看在眼里,却至今都没能消灭吗?”
“只是他特别能藏而已,”有纪哂道,“或许他确实是个实力恐怖的存在,但不具备相应智谋的话,那么与大一点的老虎也没什么不同。”
织田信长忍不住笑起来,“所言极是!”
“不过,明天就要去见天皇了,有纪呵,”——他面上的笑意尽数收敛,“你在知行地所颁布的那些新政策,效果实在惊人,听说光是自外地涌入的人口就暴涨了四成,还是你派人在城门口卡关的情况下……”
“我可是压下了无数对你相当不满的小报告哦,连想直接对你出兵的大名都被我干掉了。”织田信长说,“接下来,你是打算将这些举措推广到全国吗?恕我直言,这并非长久之策。”
愚民之所以会被称为愚民,并非人民当真是无法教化的野兽,而是统治阶级不需要会思考的工具——以致于阶级分化是如此悬殊,却还要被上层以视其猪狗的目光蔑视。
“我知道,即使原本沦落为山贼流寇的农民重新回去种田,在年贡从六成减少为三成、又废除栋别钱的情况下,每年最终收到的财政反而会逐渐降低,直至亏空。”有纪回答道,“这只是一时之计,也是为了推高你的声望而如此实行。”
“嗯?”织田信长诧异挑起眉毛,“为了我的声望?”
“先这么问你好了,信长。”有纪慢慢开口,“在见到天皇之后,你是打算维护天皇作为精神领袖的正统呢,还是,”
“废掉他。”
“废掉他?”他饶有兴味的又念遍这三个字。
“以过往历史来看,你拿到实权的路会有三种,要么走外戚路线当摄关,“有纪竖起一根手指。
“要么,走武将路线当幕府将军,”两根手指。
“或者想象力丰富一点,实行[公武合体],走武将路线,当关白。”三根手指。
“——但这三条路,无非是在循着历史的旧痕,或许能保证一百年、两百年,乃至三百年的统治,但重蹈历史的覆辙也将是必然的结果。”她不紧不慢道,“诚然,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制度可以被称作是完美的,也没有永盛不败的权力,”
“但如果是走这三条老路,对信长你而言,”有纪的视线落进对方眼底,“不觉得太无趣了吗?”
织田信长看着她,想起那场燃尽了整栋寺庙的冲天大火,以及在无尽纷飞的火星中唱着歌前来,对他露出蛊惑般微笑的女人。
“你…猜到我想做什么了吗?”他的嘴角勾起几分了然笑意,“不愧是有纪,这世上若是有能了解我想法的人,寻遍天下,怕是也仅你一位了。”
有纪唔了声,“但明天还不行,”——她说,“你不能直接试图去打碎已经深根蒂固的思想,眼下废掉天皇,无异于践踏天下民众的信仰,更让反对你的人有机可乘,举起合法叛变的大旗。”
作为神道教的最高领袖载体,天皇地位尊崇,自诩“天照大神的子孙”,奉行“万世一系”,即只要是他那一条血脉的人,谁来做天皇都一样——虽说血统纯不纯、正不正并不好说,天皇的脑子也可能因为近亲结婚,而出点奇奇怪怪的小问题。
但反正都是傀儡,是传国玉玺的类人化象征,对掌握真正实权的统治者而言,不仅无害,还有点用处。
每当在颁布什么新政前,过一道天皇的手,就能让政策在百姓间的实行顺利许多,位置也能坐的名正言顺。
因此过了这么多代权朝变更,被政变推翻的幕府不少,遭到刺杀、暗杀、追杀的将军大名实在有很多,但要说死于非命的天皇,确实少之又少。
就是靠这一套依托于宗教的政权体系,才能使天皇这个职业如此稳固,连带底下的封建制度也坚不可摧,哪怕其再落魄,也难以直接动摇对方的地位。
当然,虽说死于非命的天皇少,流放出家的天皇可不少,以致于至今都留有一句很经典的话:如果没有天皇实在不行的话,或以金铸之,或以木雕之,然后把活的天皇或者上皇流放到什么地方去就好了。
“哦?”织田信长显然也想到了什么,“那么明日就正常与天皇商议平定天下之后的政策实行吧,而有纪是想……”
“徐徐图之,先给予百姓们……获得教育的权利。”有纪微笑指着太阳穴向他眨眨眼,借用了某位友人的台词,“知识就是力量,信长。”
“学习,是很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