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从奉行所出来, 狛治就先看到那个轻描淡写间就把他带出来的女人,在短短几步路的无人拐角处,体态骤然缩小至幼童, 穿着那一身极不合适的衣服, 抬腿跨进了那个半蹲下来的武士背后的木箱里。
狛治顿时瞪大眼睛:“…………???”
什么…什么情况?为什么她突然变小了?
而那个武士自始至终都没什么表情,只是背着多装了个人的木箱再度站起身,继续朝外面走去。
“这是……什么戏法?”狛治简直难以相信自己所见到的景象, “为什么突然……”
“戏法?”箱子里传来了闷闷的笑声, “狛治, 虽然你被称为[鬼之子], 但其实仅是个普通的人类——而这世界的暗影处, 却存在着真正的[鬼]呢。”
鬼?狛治手脚僵硬起来, 血液淌过指尖也只觉得冰凉, 近乎机械地跟在那个佩刀的武士身后。
[鬼]这种生物真的存在?她是鬼?听到他是鬼子的传闻, 而专程来一探究竟的?那为何又来救下他?
等等……既然她拥有这不可思议的力量,也一定可以救活他老爸的吧…?
狛治望着砂石路面的瞳孔微微扩散, 那是混杂着恐惧与期盼的挣扎。
最后,他重新抬头望向随行走晃动的木箱, 声音干涩而坚决, “如果你能救活我的老爸, 就算吃掉我也可以。”
“…………???”
诡异的死寂过后, 木箱里传来的音调都变高了, 听起来奶声奶气的, 与方才在町奉行所里那凛然而从容的气势截然相反,“我什么时候说了要吃掉你??”
狛治呆呆眨了下眼睛。与那头纯黑的短发不同, 他浅粉色的睫毛在阳光下几近透明——再加上幽深的暗蓝瞳孔,或许这也是他会被称作鬼子的另一个因素吧。
“不吃掉我吗?”他问, “鬼都会吃人,我听老爸说的。”
“当然不。我虽然不算是个好人…好鬼,”有纪十分无奈,“但我还不至于吃小孩……”
狛治沉默片刻。
“…等我长大了,你再吃也可以。”他开口道。
有纪:“……你长大了我也不吃,人类压根就不存在于我的食谱里……噫,别提这么恐怖的话题。”
狛治:“…………”
狛治问她:“那你的目的……你到底需要我这种人去做什么?”
“是这样的,”在摇晃的木箱里,有纪认真和狛治解释道,“我家现在有个小孩,课业学得很好,兼职完成得也不错,但总是抱怨自己很无聊。正好你和他差不了几岁,可以多陪他玩玩。”
狛治摇头,“我不会玩。”
他平时要照看生病的老爸,其余时间都去干活赚钱。后来老爸没治好,病得更重了,身体也愈来愈消瘦,原本干活赚来的钱不够负担越来越大的药材费,他才将想法放到了偷窃上——有得手的成功,也有被捉住的失败,打得浑身伤痕累累。
但这都无所谓,为了老爸能健康的活下来,让他去做什么都可以。
“不会也没关系,主要是让你也跟着去上上课,学点东西。”有纪不以为意,依旧笑吟吟道,“况且,缘一……啊,就是你面前的这位武士,叫继国缘一。他说你的身体素质相当好,甚至比他见到的许多成年人都要强。”
“你有没有兴趣,来成为武士呢?”
狛治惊愕睁大眼,“我可以……成为武士?”——转瞬间,他想起平民成为武士的条件,再度拒绝,“我不会当谁的养子。”
“谁说需要你去当武士的养子?”有纪道,“忘记我之前说过的话了吗?”
“这世间的规矩,是我定的。”
在进狛治的家门前,有纪先让缘一挑了个阴影处,好使她恢复成原来的体型。狛治和他父亲居住的家实在是狭窄而破旧,挤在长屋的其中一间,即不透光、也不透风,病人住在这里,哪怕轻症,都会逐渐熬成重症吧。
此刻,他正自床褥里坐起身,见到推门而入,脸上和手臂都有青紫淤痕的狛治时,那刚露出笑意的嘴角迅速拉平了。
“你又被捉了,是不是?”他语气急促而愤怒,“又去偷东西了吗!”
狛治将视线瞥到一边去,没有吭声。
“你…你……!”狛治父亲气得声音都在发抖,“你再这样,我实在羞于苟活……!”——话未说完,他先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狛治连忙上去给他倒水拍背。
“等下等下,不要这样激动……嗯,这位父亲,”跟着后面进来的有纪一抬眼,先看到痛苦咳了半晌才平息的狛治父亲,又看向跪在原地面色紧张的狛治,“他并不是因为偷盗被捉,才伤成这样的。”
狛治父亲一愣,“什么?”
“先自我介绍一下,”有纪说,“我是水川有纪,从京都过来。”
“京都……?”
“是的,因为有点事要办,”有纪背着手娓娓道来,唬起人来面不改色心不跳,“但不巧的是,来到江户时,我的的钱包被偷了。”
见狛治父亲眉心拧紧,张口就要对着狛治说话,她连忙抬手打住,“不,并不是他偷的。正好相反,是狛治提醒了我们钱包被偷,甚至帮我们指认了偷盗者……”
“唉,说来真是惭愧,当时在场只有我一人,那个窃贼身高体壮,见偷盗不成,想直接以暴力对我劫财……而狛治相当勇敢,赤手空拳的冲上去与较他年长许多的大人缠斗……真的非常了不起。最后,直至我的同行者找来,那窃贼才慌不择路的逃跑了。”
继国缘一:……?
狛治:……?
“是……是这样吗?”狛治父亲愣住了,看向自己的儿子,没有料到事情发展与他预想的截然相反。
“是呀。因此,我们也想做点什么报答他。”有纪笑吟吟开口,“缘一……就是我身边这位同行者,名字叫继国缘一,说您儿子在战斗上非常有天赋,希望我可以破例收下他——或许培养几年后,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武士。”
“真的吗!”狛治父亲刚喜悦起来的神情一顿,“但这样的话,狛治……”
他同样知晓平民想要跨越阶层,去当一名武士到底有多困难。
武士是一个和平年代时人数固化的阶层。只要在这个阶级里,武士哪怕活得再穷困潦倒,也依旧是一个武士;平民即使再富有,也不可能通过正常路径成为武士。
“不必担心,我并没有要分开你们父子的意思,”有纪微笑道,“之后您和狛治一道去京都就好,我会在临走时留下足够的路费。”
“而在那之后,狛治在接受磨练之余,还可以做点其它我交予的兼职,赚取一定的薪水。这样一来,就不必担心您的医治问题了。”
有纪走到泥砌的靠墙灶台旁,放下早已准备好的一份地图及一小袋钱,“去与不去的选择权都在你们手上,”——她最后对着狛治父亲说道,“相信我,您儿子将来会成为了不起的人物的。”
离开也很干脆的她,只留下了犹豫的狛治父亲,与跪坐在旁边的狛治。
他思考了许久,才伸手拜托狛治将地图与钱袋拿过来。
地图仔细看了,考虑到他们或许不识字,纸上并没有任何一个文字,仅有相当清晰明了的线条,准确的通往了一个目的地。
而钱袋,刚一解开系扣的二人就被这堆金灿灿晃花了眼,虽然钱袋看起来不大,但满满一袋全是小判…!
以黄金铸成的小判,一枚等于1两,约等于4分等于16朱等于4000文,而狛治给人当小工一天赚到的钱也不过20到30文,换算成食物的话,只够买六个馒头加几条小鱼……
狛治父亲怔愕半晌,直截了当地问自己的儿子:“她刚才说的是真的吗?”——话刚出口,他又补充道,“我并非不相信你的为人,狛治。”
“只是这般出手慷慨、谈吐间从容有余,又能够带着武士出门的贵族女子,实在不像只是因为钱财被找回来,就会对我们这样的穷人另眼相看,甚至主动上门道谢,又如此温和有礼…”
立刻被拆穿谎言的有纪大概也没想到,富人把穷人当人看这点,反倒成了破绽的源头。
狛治并不是会对父亲撒谎的孩子,哪怕自己所作所为确实不对,也仍是摇了摇头,将真正的事情经过又说了一遍。
“……原来如此。”他沉重咳嗽几声,反而放心下来了,“选中你去当她家孩子的玩伴吗……”
“如果老爸不想我去的话,我就不去。”狛治立刻说道。
狛治父亲只是叹息出声,“不,”——缓慢地吐着字,早已体力不支的他在狛治搀扶下,又躺回了被褥里,“她这样顾及你我的感受,不惜编织谎言,也生怕我责骂你……狛治,你就去吧。”
“哪怕最后只当了公卿子弟的玩伴,你以后的成就,总归也不会比在这里更低。”
………
过了段时间,从江户一路走到京都,风尘仆仆的少年狛治拿着地图,对着上面标注的记号,再对着眼前这栋豪华气派的将军宅邸,面上虽然看起来是面无表情,但明显有点傻眼。
“喂,小子!你站在门口做什么,来找谁?”连看守门口的都是两排佩刀武士,其中一人对着他出声问道。
大概是织田将军本人也从不拘泥于身份之别、不在意上下之分的关系,他的语气中也并没有多少轻蔑,只是作出例行警告,“别什么事情的话别在这里久留,快离开吧!”
“我是…来找,”狛治甚至有些不太确定自己报出口的名字,对方是否知道,“水川有纪。她让我来的。”
“竟然说是水川殿下让你来的…”对方明显愣住了,又仔细打量了他片刻,“外貌看起来确实与水川殿下的描述相符……你跟我来吧,她等你许久了。”
跟在武士身后的狛治被引路到一间没有阳光照射的房内,再度见到有纪的第一面,她正在和一个穿着奇怪衣服——后来狛治才知道,那是天皇专属的服饰,御引直衣——的少年在说话。
而当那个似乎与他差不多年龄的少年转过头来,用那双彩虹似的眼眸望向他时,狛治感觉自己心底涌上股莫名的未知情绪。
“他就是[鬼之子]?”——这是狛治听到的第一句话。
“好弱,还脏兮兮的。有纪姐姐果然还是更喜欢我吧?”——这是狛治听到的第二句话。
“……”额角青筋绷起,狛治知道自己这份没来由的情绪是什么了。
他讨厌这个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