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户。
对现代的日本而言, 它有着另一个更熟悉的别名:东京。
虽然织田信长最终选择将幕府开设在了天皇所在的京都,即平安京。但实际上,如果不是有纪强行改变历史走向, 使织田信长成功夺取天下, 并将原本打算当做统治中心的安土城改到了京都——那么按照原本的历史,最终获得天下的德川家康将会在1603年,以江户城为据点设立江户幕府, 开创德川幕府时代。
而到那时, 江户将成为日本事实上的政治中心与经济枢纽, 并随着武家与外来人口的大量涌入, 倾一国之力使江户繁荣近三百年, 被称为“江户时代”。
同时, 也正因为有纪改变了历史, 使江户如今不再是织田信长统治时代的政治中心, 导致如今这个地方算不上有多贫穷,但也称不上非常繁华。
虽然这块地方最终还是被织田信长交由德川家康管理, 但已经开始以各种理由逐步收回全国知行地的织田信长,并没有给他们对于自身管辖地的太多权利——例如来自织田幕府新颁布的政策, 各个地方的管理者都要绝对的, 切实的履行下去。
其实想不照着干也行, 如今推行的政策没有一项是百姓不拍手叫好的, 一旦让他们听说自己这块地方的管理者竟敢不听命履行, 光是那些直属于织田幕府、整天在街道上巡逻的町奉行所武士, 他们随便对着哪位一举报,不消几天, 就该有京都的稽查队下来调查了。
在数十年过去,治安得到大幅度提升的如今, 说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有些夸张,但各种偷盗抢劫袭凶之类的案件,确实都降低了好几个数量级。
以致于当地町奉行所接到通报说捉住了一位偷窃他人财物的少年时,甚至都有些不敢置信。
“我问你,”奉行挥动手中的折扇,指向被众人压制得跪伏在地的少年,“像你这般年纪,哪怕是遗孤,既可以去救济点领取饭食,也可以前往专门收容孤儿的慈幼院,为何要去偷窃?”
“如今的织田将军仁善好施,对贫民的福利救济比之战时不知要好多少,并不会放任你们这般年纪的孩子独自挣扎谋生——如果你是由于年幼而不清楚这些事情,我眼下已经告知你了。”
知道啊,我都知道。被强行压制在地面的少年,拼命扭过脑袋,咬紧牙关,不愿吭声。在扭送过来前,他先因失手而被捉住殴打教训了一番,黑色短发混杂泥尘,凌乱地支棱着,面孔也青一块紫一块的。
就是知道才觉得不甘心,因为他只能做这样的事情,才可以有机会让老爸活下来啊……!
正在这时,奉行微微侧过脑袋,听完部下向他汇报的情况。
“原来如此,你是那个传闻中出生便长有牙齿的江户[鬼子]啊,”他将扇子敲在掌心,言语间并未透露明显的轻蔑或不屑,口吻平淡自然,却更显得成见深重如千钧磐石。
“由于京都[神之子]的出现,像你这般心思卑劣的鬼之子,也无法压制自己内心的肮脏贪欲了吗?[不劳动者不得食],这句话总该自小听到大吧。”
“…要杀要剐随便,别在这里罗里吧嗦的。”他自喉咙里挤出这句话,“反正再打多少鞭都一样,只要我没死,你就别指望我收手!”
“真是不可理喻,”奉行开口,“但,你不会被放走,也不会挨鞭刑。”
“……什么?”那少年自被压制的情况下,仍然顶着压在脑袋上的力道抬起头,“你什么意思!”
“哦,你大概不知道,”奉行慢吞吞说道,“最近颁布了新政令,像你这般知错不改,年纪又尚且不足以被关入监狱的孩童,将会送往新修建好的少管所,接受劳动以及知识教育,时长视罪行轻重不等——嗯,你的话,我想大概要关上半年左右吧。”
“不行…!不行!!”原本只跪伏在草席上的少年顿时疯狂挣扎起来,两个大人都险些没按住他,“让我受刑吧,不管是被乱鞭挥多少下,还是打断骨头都可以!别把我送去那地方!”
“这可由不得你。”奉行挥落折扇,作出判决,“嗯……叫什么名字来着……哦……狛治。”
那依旧扭动挣扎着的少年——狛治在暴力压制下闻声一顿,如同听到什么恐怖的消息般,浅粉睫毛下的暗蓝瞳孔微微颤动着,望着布满沙石的地面,绝望与怨恨缓慢爬上眼底。
“狛治,判你被送去……”奉行宣判的话语说至一半,突然停下了。
狛治等了片刻也没有等来后半句话,迟疑的、缓慢的抬起头。
这次,也没有人来压着他脑袋,不准他直视奉行了。
他看到院落上首、跪坐于座布団的奉行身后,那两扇原本应当紧闭的障子门,此刻正朝侧边拉开着,露出了不受阳光照射的室内——而在更深处、连光也无法触及到的所在,狛治似乎能隐隐约约看到,有人正坐在那里,以极其懒散随性的姿势。
“您…您怎么过来了?”奉行的视线也不落在狛治身上了,他正侧身对着屋内,以非常谨慎的敬语,斟酌着开口道,“怎好让这场面脏了您的眼睛……”
“哦?你认识我?”在狛治望不见的黑暗中,有一道声线冷淡微哑的女声响起,“我们什么时候见过吗?”
“并未…未曾见过……但织田将军曾于内部颁下诏令,说若有一位佩戴旭日花札耳饰的年轻女子,以及所随行武士的额头有焰状纹路的,一律将其视作他本人亲临…”奉行的声音既急促又快,与对着他说话时的傲慢完全不同,透出万分的恭敬之意。
武士?还有武士跟在她身边吗?狛治想使劲看得更仔细些,但依旧仅能望见朦朦胧胧的身影。
“原来是信长啊。”那个女声微微笑了起来,说起如今掌握天下实权、声望如日中天的征夷大将军时,也用上了十分亲近的称呼,“真是多谢他了,我原以为还得对着你多费一番口舌呢。”
在奉行连声否认的话语落下后,狛治又听见她出声,“那个被压在草席上的少年,嗯,名字是狛治,对吧?”
“正是。”奉行的视线又转了回来,“他已是第三次被捉住犯了偷盗之行,在此之前还不知道有多少次被他得手,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罪人,且毫无悔改之意。依照最新颁布的政令,我正欲判决他被送往少管所七个月。”
狛治闻言胃里如坠了块沉重顽石,咬着牙就要骂出声,却被身旁的看守眼疾手快直接捂住他口鼻,禁止他在大人物面前出言不逊,“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唔…!唔唔!!!”狛治又暴起挣扎起来,无数次磨炼下的肉|体能力相当强悍,竟然有那么几下,真的就要被他挣脱了。
“少管所啊,我看他好像完全不想去嘛。”那个女声又开口道,“既然这么不愿意……狛治。”
——她咬着不急不缓的音节,唤出他的名字,“我允许你说话。只要有一个合适的理由,或许我可以免掉你的这次刑罚呢。”
阻断他呼吸的那只手掌终于挪开,趴伏在地的狛治大口呼吸着空气。
但他却依旧保持着想要出声,又不愿诉说的难言缄默。似乎不愿在这么多人的面前,以这副狼狈的姿态,去暴露自己难堪的一面。
现场一时沉寂了下来,直至奉行不耐敲了敲折扇,就要出声呵斥。
“自尊心啊……我也可以理解。”阴影处的女声轻叹道,“让他过来我这边吧。”
“等下,大人,这不合规矩…!”奉行立刻就要阻止。
“规矩?连规矩都是我定的。”她声音平淡,“你有什么意见吗?”
奉行一时卡壳,不敢再多说什么。
终于,那数只压制在狛治身上的手也松开了,放任他坐了起来,揉了揉被掐出青紫的手腕,将视线投到那敞开的屋内。
没看见有人,似乎在更深处的地方。
狛治站了起来,一步一步,沉稳踏上木制的台阶,越过以嫌恶表情瞪着他的奉行,向声音的来源处走去。
在那没有光线能够延伸到的所在,他看到了,确实有个女人,正背靠墙壁坐着,未盘起的腿半伸半屈,坐得十分惬意,连望向他的视线也含着几分浅笑,没有任何刻板肃穆的礼仪可言。
倒是她身侧,奉行口中额头有焰状纹路的武士,听起来似乎十分有地位,却罩着毫无家族花纹的纯绯羽织——不止跪坐的姿势端正,神情也安静内敛,仅从外表看起来,简直温和得毫无威胁。
“现在,你我平等坐在这里了。”等狛治打量完,又将目光移回来她身上时,对方微笑道,“我叫水川有纪。如何,愿意说说理由了吗?”
“我其实有些好奇,”——她说道,“明明我已经尽力保证条件不那么好的家庭,哪怕没能赚取到足以维持生活的钱,也可以去救济处领取到基本的食物保障。为什么你会选择盗窃呢?“
“……”狛治在她面前坐着,表情却不如方才凶狠不逊了。
“我老爸…生了重病……”
过了片刻,他才哑着声音,低低挤出几个字来。
“药很贵啊……光是干活拿到的钱不够……哪怕可以靠领救济节省下买食物的钱……也远远不够…”
“即使想去当俸禄多的武士……也做不到……其它高价的手工活……也轮不到我……”
大概从未和任何人倾诉这些,狛治的话语断断续续的,却已足够使她明白前因后果。
“这样啊。身为平民的你想要获得当武士的资格,只能去做其它武士的养子才行,但那是需要钱来买的。”有纪唔了一声,“而各行各业的手工业者,自有他们的后代传承他们的职业,也不会选择你……唉,所以我才讨厌阶级固化的未来啊。”
本来她还以为会和童磨的情况相似,在江户的哪间旧屋里找到照顾父亲的狛治……结果还是在町奉行所才找到走投无路的他。
“所以你不能离开你的父亲七个月,对吗?”她问道,“如果你离开,就没有人照顾他了。”
狛治咬着牙点头,脸上混着血与尘土,看起来脏兮兮的。
“嗯……好吧。”有纪沉吟片刻,说出让他霍然抬眼的话语,“我可以出钱医治你的父亲,也可以让你不被送去少管所,”
——浮现在她眼底的微笑,向他望来,“但你打算用什么来与我做这个交易呢,狛治?”
狛治几乎连思考的时间也没有,断然答道,“我。”
他只剩下自己,可以与她来做交易了。
只要能救老爸,要他做什么都可以。
“——成交。”有纪站起身,面朝那位始终在原处旁听的奉行,“你都听到了,这个孩子我会带走。”
“但像您这般尊贵的身份,实在不必要对这种罪人抱有怜悯之心……”奉行眉心拧紧,打量着那个眼下没有任何表情,只低垂着眼的鬼子。
“嘘……还请住口,”她微微笑着道,“不要再对我的人有什么妄言了,否则。”
那句否则后没有再说什么威胁的话语,奉行却不再敢再多说什么,只能望着她离开房间的背影。
那位始终沉默的武士也随她起身离去。
而那个鬼子,他眼里不容赦免的罪人。此刻穿着破旧肮脏的单衣,分明狼狈又低贱,却能够堂而皇之的站起身,也跟在对方身后,一步接一步的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