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田信长在意识混沌间产生了错觉。
他在怀疑自己是否已经切腹了, 眼前这荒诞离谱的一幕,不过是死亡来临前的美好幻觉。
重伤带来了剧痛与致死量的失血,火焰燃烧时产生的浓烟呛进肺里, 每一次的呼吸也愈发急促, 能汲取到的氧气却越来越少——而在这升腾翻滚的漫漫火海之中。
他竟然能自模糊的视野中望见一个女人,闲庭信步,唱着他最爱的和歌, 踏过席卷了一切的烈焰, 向他微笑着问道。
“你想活下来吗, 织田信长?”
真是玩笑话……如果可以, 谁会不想活下来……
意识愈发模糊的织田信长已经失去切腹的力气, 只能倒在榻榻米上喘息着, 手里仍紧握那把用来切腹的胁差。
“…要怎么…做……”他勉强开合着干裂的嘴唇, 气若游丝。
率部下突围失败, 本能寺内外依旧徘徊着层层铁骑,无数人在等着火势减小, 以便第一时间冲进来找他的尸体,砍下他的头颅, 自此一步登天, 建功立业。
而他自己, 也已然撑不住了。厮杀时的数道刀伤深可见骨, 失血带来的冷与身处火海的热一同撕咬着他的感官, 木制的梁柱接连倒塌, 天花板砸向地面——碳化的碎屑随火焰翻飞,烟尘拂过每一寸空气, 将他往地狱推得更近。
很不甘心,但没有办法, 眼下已并非人力能挽救的局面。
“看来你是还想活着的呢,织田信长。”那个女人在他面前弯下腰——他还能感觉到发丝扫过面颊的触感,指尖轻柔的点在脖颈处,血管随着心跳的鼓动而起伏——这是活人才能有的知觉,使他渴望着生,在这一刻,比任何人都渴望。
“我来帮帮你吧,信长。”那个女人的口吻亲昵起来,带上几分难以言喻的期待,“虽说第一次使用,掌握不好分量……不过,我相信你一定能活下来的。加油哦。”
分量?她在说什么?
织田信长即将昏厥过去的意识捕捉到最后几个零散的单词,尚未来得及分辨她话语之外的意思——刹那之间,比无数刀砍斧劈还要剧烈的疼痛自脖颈处传来!
他似乎在嚎叫,似乎又没有。
他好像在地上翻滚,在撕扯着自己的衣服乃至皮肤,在不顾一切地寻求超脱。
他又仿佛仅是蜷缩在原处,指尖深深的嵌进榻榻米里,牙齿将下唇咬得鲜血淋漓,在仿若火烧的酷刑中苦苦煎熬。
他彻底失去意识前仅剩的深刻印象,只有那个女人蹲下身来,将手掌贴在他的面颊,垂眼俯视他的眸中似喜似怜,如在恭贺着世界的新生。
…………
等织田信长再睁开眼时,视野里的天花板是如此陌生,陌生得他头脑一片空白。
或许陌生的不是天花板,而是昨晚如梦似幻的记忆?那些如狂风骤雨般袭来的背叛,政变,围剿,厮杀,自尽……以及,在望不到未来的黑暗彻底笼罩前,将他拉出死亡的女人。
——莫非都只是黄粱一梦?
“呀,醒了醒了。”一个声音传入他的耳朵,“我给你介绍一下喔,这位就是天天唱着[人生~五十年~],结果把虚岁算上也只活了四十九岁的,无数人心中的战国无冕之王织田信长,绰号尾张大傻瓜。”
织田信长:…………………………
他分辨的出来,这是昨晚那个歌声的主人。
“原来…不是梦啊。”选择忽略那句介绍的他喃喃道,从被褥中伸出手,摸在自己的颈侧。
那个时候,痛到真的以为自己肯定是下地狱了……
“差一点点。”
视野中出现了一杯水,他下意识接过,边举着水坐起身来,向声音来源的方向望去。
确实是昨晚见到的女人。紧闭的房门使光线昏暗,但眼下他的视线不知为何十分的好,足以令他看清楚对方的容貌——与昨晚一模一样,近乎神迹般将他救了出来。
除了那双瞳孔似乎变了,不似昨晚那般…非人的恐怖压迫感?他眨了下眼,对自己本就模糊的记忆产生了几分怀疑。
“不好意思呢,我确实是第一次使用,没什么经验。”气势也跟着柔和许多,她甚至就这么随意的坐在榻榻米上,手里端着另一杯水。
“经验?”织田信长哑然张了张口,随即发觉自己身上连本该有的伤口也消失无踪,“你是怎么把我……救出来的?”
“先自我介绍一下,”对方先是指了指自己,“继国家的现任家主,水川有纪。”
织田信长当即在心里将这个姓氏过一遍各国大家的族谱,以及各类奇闻异事中的主人公,发现根本没有能对得上的。
而且……怎么她的姓氏是水川,当家姓氏却是继国?他刚起了点疑问,就看到对方的手指转向她身侧的另一人。
直至此刻,织田信长才惊觉她身侧竟然还有另一位存在——他端正跪坐在榻榻米上,双手放在膝盖,维持着相当良好的礼仪教养。
如果不是发现他腰间别了把打刀,织田信长更愿意相信对方是哪个历史悠久的世家贵族公子。
相比眼下黑发黑眸,看起来完全就是个普通人的水川有纪,他的额角蜿蜒着绛红色的奇特纹路,足以使织田信长好奇打量那一处好几遍。
是刺青吗?毕竟武士确实有在身体刺上城主或者主人特有的标识与代表图案,来向对方展示忠诚的举动……但通常都不会选择刺在脸上,毕竟有些罪犯也会被官府强行纹上代表罪人的刺青,大多时候都会选在最不容易遮挡住的脸孔。
而对方高高束起的发尾沁着同样的暗红,身穿正统的和服加羽织,没什么表情的眼底尽是内敛沉默的淡然,仿佛对周遭的一切皆漠不关心。
甚至连气场都无法感知,仿若一株植物,或是角落的盆栽,如果不是刻意去寻找,往往会无意识忽略掉的存在。
“——他是继国缘一。”此时织田信长听到她说出继国二字更加惊讶,故意问道,“为何他不是家主?”
即使是如此失礼的话也没有得到对方半点反应,依旧安静的坐在原地。
有纪同样也不生气,慢悠悠喝了口水才解答他的困惑,“因为缘一并不想当家主,但真正的家主又撂担子跑路了,在他回来之前,只好由我暂代家主之位啰。”
织田信长:“……”
好在他对这个问题并没有多少真正的好奇,见继国缘一相当于默认般的不反驳,他也就不打算再多问什么,而是提起另一个更关键的话题,“我现在在哪里?明智光秀呢?”
“他还在本能寺搜寻你的尸体,”有纪笑眯眯托着下巴回答,“这里是一处位于城边缘的驿站,我是趁着太阳还没升起之前,避开人群,紧赶慢赶把你扛回来的。”
真的好险,幸亏对方挣扎得不厉害,她才能边用蛮力制住他,边一路飞檐走壁走直线回来。
织田信长敏锐捕捉到关键词,“趁着太阳升起之前?”
“是啊,虽然你没什么感觉,不过,”有纪指着自己太阳穴,“那是因为我通过血液向你施加了诅咒——禁止吃人。”
“什么……”织田信长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身体真正发生的变化,先一步被有纪坦然的,毫不掩饰的将真相摊开在他面前。
“您已是[鬼]之身了呢,织田公。”她微笑着,将这个消息告知神色逐渐变得极度震惊的他,“不死不灭,而太阳则是你的最大弱点——您不为此感到愉快吗?”
织田信长难以置信看着自己的手,才发现此刻的他是如此健康与强壮,皱褶起斑的皮肤纹路不再,每一寸肌肉里蕴藏着连少年时也及不上的爆发力,他毫不怀疑自己可以轻松折断刀剑、举起磐石,以往曾感慨自己的壮年已逝,眼下却自信人类皆不堪一击。
“这就是鬼?”他喃喃自语,不敢想象此世竟然真的存在着超过人类的鬼神之力。就算他自小听着各种鬼怪神话长大,时而也有什么号称是真实可信的故事传进他的耳朵里,但与几乎所有人同样,并不会将这些只是打发时间用的逸闻当真,“竟然真的存在着这种力量……?”
“啊,对了对了,虽然说进食人|肉就能增强力量,但我劝你千万不要这样做哦。”有纪一拍手,示意他看向自己身侧巍然不动的继国缘一,认真说道。
“这位,就是人类中的太阳。”
织田信长:“…………嗯?”
“他不会放过会吃人的鬼,而他强到杀你连一个呼吸的时间也用不到,”有纪坏笑着摇了摇食指,“当然啦,其实我也有对你下诅咒。如果忍不下那股吃人的欲望,你当场就会爆、炸。”
织田信长:“……………”
“知道了。”他艰难的点了下头,“我目前感觉很好,没有什么你说的那种欲望。”
“那就再好不过了,你要学会通过睡眠来补充力量才行。”有纪说,“缘一其实完全不赞同我将你变成鬼,我本来也没打算这样做。可惜路途太远,等我们赶到平安京时,本能寺的火已经烧起来了。”
真的是一路星夜兼程、披荆斩棘……中途进山后还不小心迷了路,全靠正好遇到的老婆婆指明方向,他们才得以没有耽误太长时间。
那位老婆婆也并非是偶然来到山里,而是如今穷苦世道里,无数村子间的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一旦老人丧失了劳动能力,为了不给同样过得艰难的晚辈与村子增添负担,他们会选择独自走进深山里,将自己饿死。
残酷至极,却没有丝毫办法——哪怕是拼尽全力的挖野菜、捉鱼、摸田螺,配上稗子或糙米,也不过是堪堪维持家庭最低水平线的温饱。
必须要改变这个现状。
而织田信长敏锐察觉到了有纪话外之意,“你早就知道我会被杀死?”——他比得知自己变成鬼的那个时候还要来得震惊,“这样突然的政变,你是如何得知的?莫非幕后主使并不是明智光秀,而是另有其人?!”
“很遗憾,这点需要你自己去查清楚原因了。”有纪歪过脑袋,“你不是还活着吗?堂堂第六天魔王,这点本事还是有的吧。”
哪怕是她所在的时代,本能寺之变依旧是日本历史上最大的悬案,她哪里会清楚这些已经是几百年前的政治斗争?就让他本人自己去解开这个谜团好了。
织田信长闻言微怔,但这番表情并没有停留多久,逐渐的,那张恢复年少时俊秀的面孔再度扬起笑容,露出他挥手决意征讨天下时惯常的张扬、豪气、不可一世。
“是啊,是啊!”他放声大笑,“重来一次的人生,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扭过头,织田信长望向正托着腮对他报以微笑的有纪。
“水川有纪。”
他认真喊出这个名字。
“你愿意与我一同,夺取这个天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