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回继国家, 继国岩胜的表情都有点恍惚。有次等太阳落山,他和有纪从箱子里出来时,走了两步才发现自己忘记恢复体型。
继国缘一倒是对此相当开心, 每天都用亮晶晶的眼神注视继国岩胜的幼童拟态, 把他的兄长看得浑身不自在。
毕竟他从未想到自从幼时一别十数年后,竟然还能有机会亲眼见到兄长顶着六七岁时白嫩的包子脸,还板起脸呵止他不准总盯着看——外表与言行实在反差很大, 更显得可爱了, 因此缘一基本不听他的。
继国岩胜表示很气, 但有纪在旁边盯着, 他又打不过缘一, 只能臭着脸任由他对着自己看来看去。
因为不再急着赶时间, 他们一路上走走停停, 并不像来时那样一路披荆斩棘、翻山越岭的走直线, 给足了缘一休息的余裕——身为鬼的他们并不会感到疲惫,但无法白天赶路的有纪和继国岩胜只能搭继国缘一的顺风车, 可不能把司机累坏了。
虽然继国岩胜私底下悄悄怀疑过,是不是有纪故意拖长赶路时间, 好让他被迫多变几次幼时的拟态给缘一看。
等终于再回到继国家时, 太阳正好落山。
松姬听到家仆的来报, 急切切踩着木屐前来迎接, 两个孩子也一左一右跟在身边——当她赶到时, 正好看见缘一将背上的木箱卸下来, 放在地上。
紧接着,木门打开, 有纪一马当先跨了出来,活动着肩膀与胳膊, 并大声抱怨单人间的木箱塞两个人,真是挤死了——
松姬看着她仿佛是迎风见长,在伸懒腰的功夫间,那身对幼童而言极其宽大的衣服几乎是转瞬之间,便极为合身,惊讶眨了眨眼睛,“这也是有纪殿下的莫大能为之一吗?”
不过在亲眼目睹过有纪轻描淡写的断头秀以后,说实话,对这一幕也没有感到特别吃惊了呢。
“啊,算是吧,一种很方便玩躲猫猫的能力。”有纪点了点脑袋,俯身将小臂撑在木箱顶上,顺势低着脑袋,往箱子里看。
原本早就该出来的另一个家伙,此刻依旧缩在里面不肯动。
“近乡情怯啦?”她用手掌拍了拍顶层的木板催促,“别害羞,他们都在等着你呢。”
跟着松姬来的两个孩子,继国雅一和继国敬二好奇跟着一起探脑袋,试图看看黑漆漆的箱子深处到底有什么,被松姬轻声制止了。
“……我没有害羞。”闷闷的声音自箱子里传来,似乎是想表达自己的不满,但实在是显得有些奶声奶气的。
“那就快出来见见大家啦,你不想他们吗?”有纪弯着眼笑眯眯的,看热闹一点也不嫌事大。
是有纪殿下带回来的孩子吗?在场的所有人都如此想道。
直至一只白嫩嫩的小手伸出,扒在箱子的边缘。过了片刻,那道身影也踏出了木箱,显露在月色下。
过于宽大的暗紫蛇纹和服与黑色马乘袴套在身上,短翘的深红色马尾与鬓发,蹙着眉毛刻意试图保持的威严感,但实在大而圆的眼瞳,让这份努力尽数化作乌有。
“呀——”双手拢在和服袖袍中,挡在嘴前的松姬发出一声惊讶的低叫。
虽然猜到对方能认出来幼时的岩胜,但有纪一时之间有点分不清这声尖叫所蕴藏的情绪里,到底是惊讶多一点,还是惊喜多一点。
“怎么了,母亲大人?”敬二扯了扯自己母亲的衣摆,有些不解她几乎很少会发生的失态。
在有纪和继国缘一的双重注视里,继国岩胜扯了扯嘴角,不情不愿地变回了成|人的体型。
“啊——!”
这下,赶来院内的所有人都发出了异口同声的震惊。
“万分…抱歉……”继国岩胜的视线垂落在地面,近乎是僵硬的站在原地。
“哎呀,这可真是……”松姬露出浅淡的微笑,比起过去那个面对继国岩胜的离去而掩面哭泣的自己,数年的磨砺过去后,她也已成长得足够独立而坚定了。
“欢迎回来。”
继国岩胜愣了许久,才回道:“是,我回来了。”
……
既然曾经的家主回来了,有纪也并没当真打算霸占着这个位置不放,很痛快的再度让给了继国岩胜。
但继国岩胜反而干脆的拒绝了。
“我…并不适合……家主之位,”他说出这句话时,内心却非常平和,不再有那把无时无刻灼烧着肺腑的妒忌之火,“从决定抛弃家族的那刻起……我便已不再……有资格……”
哪怕只是为了缘一的那份强大,为了追赶那个他达不到的通透境界,在他作出决定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回不去了。
“况且…”继国岩胜深呼吸一口气,“不得不承认…你在谋略方面的能力……比我等皆强上太多。”
何止强了太多,他有时甚至觉得,就如同缘一与生俱来,拥有看穿生物的那份通透世界的能力一般,他的新上司除去鬼的身份外,同样有着能够看透人心的,更不可思议的权能。
不仅仅是说服缘一成为她野心的协助者,更是如今继国家上上下下对她的崇拜至极。
“父亲大人、父亲大人知道吗!”
走在长廊上,两个孩子并没有怪罪他当年的挥袖而别,只为多年未见的父亲终于回来而感到喜悦,甚至发现他拥有了与有纪殿下如出一辙的强大能力时,更是像两只猫崽围着大猫咪咪喵喵的叫唤。
“今天早饭有鲤鱼汤哦!白白的超级好喝,敬二一口气喝了两碗!”
“啊…是吗。”继国岩胜颔首,“听起来……相当不错…”
“是呢,以前都只有加了点昆布的味噌汤,喝起来和水也没有什么区别,”他的眼睛亮闪闪的,显得格外兴奋,“都是有纪殿下的功劳!”
继国岩胜不是很理解前因后果,“……嗯?”
毕竟他无论是幼时还是成为家主之后,哪怕后来加入了鬼杀队,也一向是吃穿不愁的,很难想象自己离开后家族会落魄到吃不饱饭的境遇。
不,或许也能预料到几分。在他连武士的身份与为人的尊严皆舍弃,仅剩下那份驱使理智的执着时,哪怕会猜到自己的家族可能因自己堕落为鬼而遭到唾弃、乃至仇视之时,当时的他也不会有半分后悔。
“啊,恕我解释一下,”松姬捧着些纸张正从走廊的另一头行来,听到孩子们相当有活力的声音,微微一笑,“之前家里伙食不太好,这两个孩子又正在长身体,总是吵着肚子饿。因此对于如今能吃饱饭的日子,他们很是开心,也顺带相当崇拜有纪殿下。”
继国岩胜张了张口,觉得自己在此刻说出口的任何话都显得苍白。
“是她的…政策……?”停顿片刻,他还是开口问道。
松姬倒是不好意思起来,左右望了下无人,凑到继国岩胜耳旁轻声说道,“税金还未到征收时间,新政策也只实行三个月不到,除了百姓十分拥护以外,尚未看到明显成果……眼下能吃饱饭的钱,是有纪殿下特意从大名那讨过来的。”
她用了“讨”这个字,误以为有纪是花费了很大的心血,才从大名那得到了些许的援助。
继国岩胜:……
他想起对方的说辞是[大名留着热泪同意了她的请求]……该不会是真的把大名揍了一顿,甚至以性命威胁,最后抢来的吧?
如果是陪有纪翻墙去找泥惨会初代目的萩原研二在这里,一定会拍着肩膀说兄弟,她这已经是属于梅开二度了,甚至因为这次得到的力量过于强大,连装都懒得装……
“但是…”松姬又在他耳边轻轻开口,略显忧心道,“钱财总归有限,而有纪殿实行的政策基本都与减免税金相关……别说明年…待政策传开之后,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即使如此,有纪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暂代家主职责的她依旧是力排众议,将知行地的新政策颁布下去了。
由于不识字的百姓太多,她既张贴了醒目的纸质告示,又安排部下口头解释了番,着重强调了年贡减免,以及废除栋别钱的措施。
对于常年在生存线上挣扎的民众而言,没有什么是比金钱与粮食还要更使他们在意的事情了。
关于新政策的实行,松姬对迎来百姓接连不断的欢呼与感恩声并不意外,她知晓这些于民有利的减免政策,足以救活多少人。
同样,当政策传至外地后,必然会有无数快要活不下去的外地人口涌入继国家的知行地,增加大量可用的劳动力。
这也正是她担忧的事情。明年之后继国家的生活问题是另一面,而在这种措施实行之下,相当于在光天化日之下,用阳谋直接动摇其它统治阶级根基的行为,会极其轻易的惹来其他人的仇视,或许会有不露痕迹的敲打,更有可能迎来残酷的袭击与抹杀。
之前他们虽然收得也少,但尚且算主流的范围之内,并不算多么突出。
但这个新举措一出,铁桶般抱起团的统治者,就不需要特立独行、为百姓谋福祉的叛徒了。
继国岩胜沉默片刻,“无须担心,”——他宽慰妻子道,“大名并不会干涉此处……”
“而很快,”又经过了话语停顿,他略显艰难的将后半句话补完,“这个天下都将是她的囊中之物。”
松姬呆住:“……哎?”
继国岩胜望着她难以置信,又有点下意识觉得是有纪的话好像也不是不可能的诧然与如释重负交织的神情,闭了闭眼。
他甚至有些迫不及待想看到,那份原以为是天方夜谭的野望被实现之时的……盛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