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季节跨入深冬之时, 织田信长派使者送来的信件及礼物也到了。
家仆转交信件时,有纪正和岩胜、缘一、松姬以及两个孩子一起围着炭炉烤火,边眉头紧皱着盯账本。
主要是陪松姬和两个孩子烤, 剩下三个人都是不怕酷暑严寒的, 没有什么烤火的必要。
装着鬼舞辻无惨的猫包则被放到了房内的角落,确保在她的视线范围之内,不给他逃出来的机会。
此刻有纪的表情如此凝重, 倒不是因为什么财政赤字的难题——对有纪而言, 这种小事不可能成为难题。
自从那次与大名深夜一晤后, 对方相当乖觉, 不止从未对有纪在自家知行地上捣鼓的政策有什么异议, 还隔三差五就送大量的钱财米粮, 生怕有纪要是过的不痛快, 就来找他麻烦。
不仅如此, 在有纪救下织田信长,使他再添一笔被神明眷顾的传闻后, 他似乎猜到是有纪在暗地里帮忙,没过多久就非常麻利的带着军队临阵倒戈到织田家, 被对方毫不客气的笑纳, 并寄信来夸赞有纪这招实在是妙, 几乎没费什么兵马就拿下了毛利家。
如今他靠着有纪的名号在织田信长那得到重用, 也算是一步登天了, 更是常常打着各种幌子送来贵重礼品, 根本无须她多说什么。
织田信长知晓有纪最近一直待在继国家后,更是支持大名的行为, 时不时还顺道给礼物再加点塞,继国家自从衰败后空荡到蜘蛛都懒得结网的库房, 如今在有纪大手大脚的花钱后,依旧被堆挤到爆满。
甚至还想送更富饶的封地给有纪,被她果断拒绝了。
[这里只是试验田而已,]有纪在回信中写道,[快点统一吧,信长。届时,整个天下都将要以此地的政策为旌旗。]
而此刻,将来信放到一旁,先捧着账本拧眉翻了半晌才看到底的有纪,终于慢吞吞开口。
“怎么还剩这么多钱啊。”她在松姬紧张的视线里,叹息着抱怨。
负责财务管理的松姬:“欸、欸……?”
端着热茶旁听的继国岩胜:“……”
当过家主十几年,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嫌自己家钱多的。
“我看雅一最近个子窜得挺快,衣服袖子不是有点短了,怎么不买新的?”有纪指了指袖口已经缩到雅一手腕上的旧衣服。
“家族里供应的食物和衣服是不是可以再往上提一提?”她又想了想,“大家的薪水也可以涨涨嘛,不要太抠了。”
她在泥惨会的时候也从来不苛待手下呢,足够丰厚的福利才是保障忠心的前提啊——或许确实有视钱财如粪土的人存在,但绝大多数人为了生活,都更愿意为能给足他们各方面保障的老板做事。
金钱交易,有时也充满了更现实的人情味。
松姬有些无奈回答有纪的问题,“后两项……上次您嫌钱太多的时候,已经做过了……”
现在家里顿顿吃白米饭和烤鳗鱼,还有青菜烩以及山芋汤,时不时就发点柿饼鸡蛋,到手的例钱也翻着倍的多了,导致那些武士们每天进出门都是挺着肚子乐呵呵的,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一个赛一个的积极主动,生怕有纪把他们赶出去。
这可不是天天都能吃到的美味,哪怕想过年吃一顿也没什么可能,几乎都是最奢侈的大名才能享用的珍馐了!
导致现在来投奔继国家的武士浪人都变得越来越多了……松姬不得不多安排了好几个看守站门,既是对来者做一个初次筛选,也可以避免出现有人在门前闹事的情况。
“是吗……但钱若是留在手里太多,简直同垃圾无异啊。”有纪唔了声,“但不能直接给民众撒钱发粮,否则哪日一断,反而该变成仇敌了……”
——她合上账本,“既然如此,就来试试新的政策吧,我本来打算来年开春再颁布的,不过冬天嘛,让大家乐呵乐呵过个新年也行,正好统计也需要时间。”
相比大多数何不食肉糜的高层,曾经过了端贫困日子的松姬对底层百姓的苦难更为同情,闻言极为感兴趣问道,“是什么呢?”
“简而言之就是,放贷。”
“放贷?”松姬惊讶道,“是类似于土仓做的那种事情吗?”
土仓,是活跃在京都的一种金融组织的统称,老板往往都是依靠经营典当行、或充当贵族公卿乃至富商的财产代理人发家,等积累到足够的盈余资金后,就开始以一定的利息借贷给领主、武士以及手工业者,用以支付对方在军事和生产上的开支。
但这种放贷,通常都需要借贷方至少拥有接近等量的财产作为抵押品,不仅包括各种生活中可用到的各类实物,也可以是田契等不动产权的证明文书——根据抵押品的不同,能借到的期限以及月息也不同。
“啊,没错。”有纪点点头赞许道,“不过我不打算给那些原本就有一定财产的人放贷,而是,农民。”
这些放贷的财主们本质的目的依旧是靠钱生钱而增加自己的资产,因此绝对不会去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商人、领主和武士,都算是回报与资金流转都比较快的行业,是他们的首选目标。而放贷给最底层的农民,在他们眼中就属于顶级大冤种才会做的愚蠢投资。
想想吧,粮食是年收的,意味着他们得等上大半年才能有收成。而在这大半年中,一旦出现什么天灾人祸,导致粮食减产乃至颗粒无收,他们岂不是也跟着赔本吗?
何况,如今这持续不断的战乱,领主定的年贡都高得农民连税收都不一定能缴齐,哪还会有多的余粮才偿还贷款?
况且抵押物是要被收到仓库的,农民种的田却不属于自己,没办法拿田契抵押,难道要用农具去抵押吗?那农具没了,他们还拿什么种地?
各种因素加起来,只会导致一个结果——极端割裂的上下层。
“——[但是农民并不一定能偿还贷款],看你的表情是这么想的啊。”有纪笑了笑,“谁说,我真的打算要他们还了?”
“……啊。”松姬恍然。
“在三成年贡下,如果来年依旧有无法还清贷款的农民,确认情况属实后,就让他们在农闲时去做些劳役相关的活吧,包基础的吃住,但不能发工钱,以免有人故意贷款后不种粮食,来这里蹭吃蹭喝,”有纪说,“以工代偿,但不能养吃白饭的。”
“另外,既然武士和浪人都来投奔,那我们便来者不拒。正好人手严重不足,就让他们去各处巡逻,做些维护治安的工作,禁止发生抢劫和偷盗的恶行。”
“对了,我们这里没有监狱对吧?如果有发生这种恶行,那就让这群犯人给自己修监狱去,修完了就在里面做点手工品,开荒种田也行,我猜强盗山贼里一定有曾经靠种田为生,但过不下去的。”
“同样,有基础的吃住、限制人身自由、不能给工钱,完不成任务不给饭吃。我可不希望有人故意犯事来吃白饭,把监狱当公寓。”
围着火炉的所有人都听得一愣一愣的。
先理顺了放贷前后的相关事宜与规则,又填了些漏洞,有纪最后拍板总结道,“总之,我要让所有人都明白一件事情——不劳动者不得食,劳动者必得食。”
“至于钱,”她看向松姬,“钱是重要的东西,也是最不重要的东西,不用节省着花。”
反正库房里多的是,不够还有。
哪怕是连年的兵荒马乱、绝大多数人都穷困潦倒的战国时代,永远都有一小部分人能掌握超过80%的生产资料,让自己过得舒舒服服的。
有人甚至修筑了用纯金打造的茶室,只为了彰显自己的财力,其中别说茶具器皿,哪怕是一副屏风,竟然也要以金箔为底,辅以昂贵的青绿颜料,极度奢靡,除了炫耀以外毫无意义。
实用主义者的有纪听到这个传闻时,只不咸不淡呵呵笑了两声,暗自把他的名字记在拜访的候选名单里。
松姬眼睛发亮,连连颔首,“我懂了,这件事就交给我吧,”——她笑道,“绝对不辜负有纪殿下的期望。”
这下,直至来日开春都有的忙了呢,颁布新的政令、接收武士浪人、还有统计放贷需求……光是想一下那番忙碌的景象,她便满目坚定、斗志高昂。
比起曾经只能独身对着四方庭院,那份无处诉说的沉闷隐忍与压抑苦痛,以及面临恶鬼袭来之时的无尽绝望——如今在有纪到来之后所做出的种种一切……于她而言,每时每刻皆如新生。
有纪拍了拍继国岩胜的肩膀,语重心长的开口道,“岩胜,你要负责陪松姬一起完成这些事情哦,不会忍心让她一个人忙里忙外吧?”
“哪怕只是负责那些来投奔的武士招募,也算是出了一份力——但作为前任家主、继国家培养出的优秀继承人,想必岩胜殿下也不甘心只做这点点事情吧?”
继国岩胜闻言卡壳了下,才缓缓颔首,“定当尽己所能。”
继国缘一期待望着有纪,那双红瞳里明晃晃写着,他也想出一份力。
有纪自然大手一挥应允了这点小要求,反正她现在基本不必担心自己的性命安全,“那缘一也一同去帮忙吧,正好白天的时候岩胜没办法出门。”
等事情聊得差不多了,她拆开织田信长寄过来的信,先大致浏览了一遍,“哦,是好消息。”
“征伐很顺利,战争终于要结束了,他邀请我到时候同去京都,面见天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