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从议事厅的长桌背后的珐琅彩玻璃中映射进来，浮动的尘埃在空气中缓缓飘游着。
在几分钟前，这场会议已经不欢而散。
徒留金发圣子坐在空荡荡的会议桌前，出神地望着桌面上摊开着的几张羊皮纸，还有那封来自艾尔维亚王国的信函。
他的右手手掌不自觉地抓紧了椅子上的扶手，指腹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
手背被人盖住，温热的温度从触及的皮肤中传达过来，沉浸在自己情绪中的少年眨了眨眼，扭过头看向站在自己身后的圣骑士。
“道恩……怎么了？”
“你的手在发抖。”
男人这样说着，松开了握着他的手。
尤莱亚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放在椅背上的手在止不住地颤抖，握住权杖的掌心也满是冷汗，些许酸涩之意从指节上传来。
“抱歉，我只是第一次参加议事有些紧张……果然，全都被我搞砸了。”
少年垂下眼帘，苦笑了一声。
“不，你做得很好。”
一道宽抚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少年怔了怔，不确定地仰起头。
“真的吗？”
“嗯。”圣骑士点了点头，语气认真而又笃定。
“但是……我刚刚只是一气之下做出了这个决定……如果真的如主教们所说，艾尔维亚因此对帝国发动战争……”
冲动和愤怒如浪潮一般涌来，又褪去，尤莱亚的心底产生了一丝自我怀疑和后怕。
他真的做对了吗？
“我不想让更多无辜的人牺牲了……”
少年低下头颅，浅金色的睫羽掩住了宝石般的蓝色眼眸和缀在其中的泪珠。
头顶被一只宽厚的手掌盖住，安定的感觉从其中传来。
“战争从来不是因为明面上的导火索而引起的，如果艾尔维亚真的因此侵略科萨，只能说他们是蓄谋已久，你没必要自责，尤莱亚。”
“如果你要成为一名真正的领袖，就不能够畏惧牺牲，如果小的牺牲能够换来更大的和平，那一切都是值得的。”
“道恩……”
尤莱亚抬起头，望向面前的圣骑士，而对方正用那双如大海一般深沉又平静的双眼凝视着他。
他的眼神好似有某种力量，让少年摇摆不定的心情也跟随着空气中的尘埃缓缓落下。
“如果我能像你一样就好了……”尤莱亚不禁道。
像你一样，强大，成熟，遇事冷静，无坚不摧，所向披靡。
“你不需要像我一样，圣子殿下。”男人回答，“你保持自己的模样就很好了。”
对于圣骑士的话，少年却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
不……他不想，也不能再继续软弱下去了。
那个总是被人保护在身后，少不经事，天真无邪的孩子，应该长大了。
半晌之后，他缓缓睁开眼睛，说道。
“我想去看看他。”
圣骑士没有询问他说的是谁，只因为那个名字，他们都心照不宣。
“好。”
他没有拒绝。
……
圣山的地牢迎来了一位特殊的贵宾。
金发圣子穿着曳地的白金教袍，他的手中握着那柄象征着权利和地位的权杖，装束隆重而又端庄，让昏暗的牢狱都跟着蓬荜生辉起来。
“圣子殿下！雷蒙德大人！”
看守地牢的十字守卫军兵士们诚惶诚恐地朝着两人单膝跪下，在额前画上十字圣号。
“免礼。”
少年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我想见见普林霍尔。”
“圣子殿下，普林霍尔他……”
为首的兵士有些犹豫地抬头，用问询的视线望向站在金发圣子身后的银发骑士。
后者微不可查地朝着会面室的方向努了努下巴。
兵士了然地低下头。
“圣子殿下，地牢脏污，请您到会面室稍作等待，我们这就将犯人带过来。”
“没关系的，我想直接去见他，可以吗？”少年圣子的语气很是温和。
“可是……”
兵士再次抬起头，试探性地看向圣子身后的光耀骑士长。
男人闭了闭眼，片刻后，微微点头。
“属下明白了，圣子殿下，请您随我来。”
“嗯。”尤莱亚抬起自己的衣袍，跟了上去。
他往前走了几步，却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异常，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站在原地的守护骑士。
“道恩？”
“圣子殿下。”银发骑士语气淡然，“后面的场景，我不适合在场。”
“……是我欠考虑了。”
作为这个案件的审判长，道恩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和犯人单独会面的。
少年想了想。
“那你先坐一会儿，我很快就会回来。”
“无妨。”男人回答，“你应该有很多话想要说，慢慢来吧，我会在这里等你。”
“圣子殿下，这边请，小心阶梯……”
尤莱亚最后回头看了站在原地的骑士一眼，便跟随着带路的兵士离开了。
而然，在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转角的下一刻，原本还在原地佁然不动的圣骑士双眼微眯，银色的传送法阵在脚下张开，将他的身影吞没。
……
“嗬……嗬……”
浊而重的气息在昏暗狭小的空间中回荡着。
普林霍尔侧躺在一张简陋的铁架床上，被拷在身后的禁魔手镯让他无法自如地转身，他只能维持着头朝外的姿态侧躺着。
他的头发已经很久没有打理了，原本柔顺的金发变得干枯凌乱，上面还沾染着干涸的黑血和他自己的汗，脏兮兮地黏连在他苍白无比的颈侧和脸颊上。
他的脸色潮红，灰眸中的瞳孔有些涣散，在愈发粗重的呼吸中，他小幅度地移动着身体，艰难地用小腿摩擦着床铺。
在残破的黑袍之下，金发男人的下腹处，那恶魔留下的魔纹正在发出玫红色的幽光，那犹如诅咒一般的力量仿佛是埋藏在他的身体里的毒蚁，在他的骨髓和血肉当中攀爬，痛苦和瘙痒在他的身体里流窜着，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如泣如诉的低喘，但紧接着又咬住了自己的下唇，皱紧了眉头。
“……该死……该死……该死！”
他用额头抵着坚硬的床板，闭起眼睛，喉中发出低低的咒骂。
一道银光在牢房中亮起。
金发主教倏地睁开满是血丝的双眼，仰起头，瞳孔缓缓对焦，望向出现在他床边的男人。
银发骑士长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手中拿着干净的衣物，他的身形高大，投下的阴影将他的整个身体都笼罩在内。
“道恩·雷蒙德，你怎么现在才来！”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让普林霍尔忽然挺起身半坐了起来，挪到了床边，他的额头靠到了男人冰冷的盔甲上，那冰冷的温度很好地慰藉了他因为过度灼热而愈发昏沉的大脑，让他勉强找回了几分理智。
“该死的圣骑士，你是故意羞辱唔……”
“嘘——”
一只手迅速捂住了普林霍尔的口，并顺带着推开了他的身体。
他听见面前的圣骑士用比平常时候快了几分的语速冷静地说道。
“尤莱亚要见你。”
！
这句话比任何手段都要好用，金发主教猛地瞪大眼睛，就连呼吸都屏住了。
他的双目不敢置信地移动到圣骑士的脸上，看着他用毫无波澜的表情说出堪比死刑审判的残酷话语。
“他马上就到门外了。”
这句话让普林霍尔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他的心跳猛地加速，感官瞬间变得灵敏得可怕，仿佛听见了那紧闭的铁门外传来了金发少年熟悉而又独具韵律的脚步声，还有他那长及地面的衣袍在地面上拖动着发出的窸窣声。
“圣子殿下，请您往这边走。”
兵士的声音隔着墙壁传来。
“好的，麻烦你了。”
紧接着便是少年那清脆悦耳的声音。
真的是他！
普林霍尔的身体陡然僵硬，犹如被迎头泼了一桶冰水一般，过热的大脑猛地清醒过来，但随即又陷入了一片空白。
怎……怎么办……
他……他现在这个模样……
似乎是见他已经了解到了现状，圣骑士松开了手，将手中的衣服随手丢到一旁。
他摘下手上的秘银手套，动作干脆利落地挽起双臂的袖子，一边活动那修长而又骨节分明的手指一边说道。
“时间不够了，我会先帮你先暂时压制住魔纹，我们速战速决吧。”
普林霍尔的嘴唇微微颤抖，摇晃的视线勉强落在面前的人面孔上。
他的神情依旧是那样冷漠，就好像刚刚说出的不过是“我先喂你吃点东西吧”这样稀疏平常的话语。
“你这个疯子……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普林霍尔的喉中发出了濒死的困兽一般的压抑的呜咽声。
他绝望地闭上眼，脸上露出了崩溃到极致的破碎的神情。
他从床上跌落下来，跪倒在圣骑士的靴前，低声哀求道。
“杀了我吧……道恩……杀了我吧……求求你了……不要让他看见我这样……”
而对方却只是强硬地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摔回了床上。
“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普林霍尔睁开眼，望着银发骑士那双冰霜一般的蓝眸，对方眉心微微蹙起，似乎已经感到有些不耐。
“你……”
他的胸膛连续起伏，却几乎失声。
光明神在上。
请让他立刻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