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任凭凯里安怎么说话，被他抱住了小腿的圣骑士都没有回答。
“哥哥……你怎么不说话？”
“哥哥……”
凯里安的眼眶逐渐红了，嘴唇颤抖，却依旧强作镇定道。
“哥哥不会想要封印我的，对不对……我知道哥哥对我最好了。”
“道恩，你为什么不回答我？你说话啊——”
沈莫玄低下头，看着凯里安脸上露出的脆弱的神色，缓缓半蹲下身，用手捧起了他的脸。
塞拉斯的那一击显然没有任何留力，伤口当时一定已经深可见骨了，即便凯里安已经第一时间用自己的魔力修复，但新长出来的皮肤和原本的皮肤毕竟是不同的，他的脸上还是留下了一道十分明显的疤痕。
疤痕隐藏在干涸的血迹之下，而血迹上则沾染了许多尘土和雪粒。
和最初现世时那位不可一世的深渊之主相比，现在的凯里安仿佛是跌入了尘埃里一般狼狈。
感受到银发骑士温润的拇指从他眼睑一侧的伤痕上滑过，凯里安脸上再次露出了希冀的神色。
“哥哥……”
他放轻了呼吸，抬起手，轻轻地盖住了对方抚着自己侧脸的手背。
“我好疼……”他卑微地说着，“抱抱我好不好……”
没等男人做出回应，他便自己凑过去，将另一侧脸颊依偎在了银发骑士的胸口。
四周一片静谧，就好像是圣骑士布下了一个无声的结界，战场上的喧嚣逐渐听不见了，只有雪花落在地面上的轻微窸窣声在身侧响起。
虽然天气很冷，但是道恩的胸膛好温暖，让凯里安突然有些昏昏欲睡。
他闭上眼睛，想要休息一下。
但就在这时，他听见了头顶传来了男人的声音。
“凯里安……”
“嗯？”
“对不起。”
凯里安睫羽一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我不是你的哥哥。”
在一片寂静中，他听见男人这样说道。
“我不是道恩·雷蒙德。”
“……你在说些什么？”
这句没有来由的话让原本安定的心脏忽然上下起伏起来，凯里安支撑起身体，看向了银发骑士的眼睛。
沈莫玄静静回视着他，重复道。
“我不是道恩·雷蒙德。”
“我只是借用了他的身份。”
“不……”面前的男人的话语如同一桶迎头倒下的冰水倒在凯里安头顶，他一把抓紧了对方的手腕，口中喃喃着。
“不会的，不会的，你就是哥哥……我不会认错的。”
“你骗我，你一定是在骗我。”
“我没有骗你。”圣骑士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自若。
“我见到道恩·雷蒙德的时候，他已经快要死了。”
……
……
在一片冰雪中，他睁开了眼，脑海中一片空白，记忆全无。
他看向四周，七零八落的马车，还有几具被啃噬地看不出原貌的尸骨，其中几个明显是车夫和卫兵的打扮。
他们的身体已经凉透了，灵魂消散，没有任何希望可言。
唯有一位金发少年还活着，但他的呼吸也已经很微弱了。
少年的衣服无论是款式还是布料都明显与其他人不同，或许他的身份是个贵族。
少年朝着他露出了讶异的神色，试探性地朝着他伸出了被野兽啃噬的血淋淋的手。
但他已经濒死了，没有那么多力气，很快便垂下了手。
“你……你是……”他的眼中倒映出了一团黑红色的火焰。
“我果然是快要死了吗？”
他不解对方为什么会这样说。
“你看起来好像是迷路了，你在找什么？”少年开口问道。
他陷入了困惑。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但是，他记得自己的使命。
【我是来毁灭这个世界的。】
他回答。
“毁灭……这个世界……”少年的眼中流露出不解。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呢？”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仿佛是流淌在他的血液中的使命。
【我会毁灭这个拥有神明的世界。】
【然后，重建一个没有神明的世界。】
金发少年微微睁大了眼睛，他的双眼中倒映出了璀璨的光芒，玄妙得仿佛是一个微缩的宇宙。
他好像看见了他所描述的那一幕。
“这样啊，听起来是个很宏大的目标呢。”
他有一些释然。
“谢谢，我现在觉得自己死了也没有什么了，反正一切也都会重来的，不是吗？”
【是的。】
“那，你看起来好像需要一具身体……虽然我的身体已经破破烂烂了，但是，你想要拿去吗？”
【不需要，我可以为自己创造身体。】
“好厉害啊，那么，我还有什么可以帮助你的呢？”
这个问题让他犹豫了。
“你在我濒死的时候降临在我的面前，总要有些理由吧。”
少年说着，“或许，你需要一个身份？”
【身份？】
“是的，就是让你可以在这个社会上行走自如的凭证，有些人的身份好，他就活得更容易一些……我的家世还是不错的，你想要代替我的身份活下去吗？”
【你的身份不错？但是你已经快死了。】
“确实，虽然能够活得容易一些，但也不代表就一定能够活到最后啊。”少年很好脾气地应和着他的话，“不过我想，你应该能够用上我的身份的。”
【……】他没有回答，因为他不这么认为。
"作为把身份交给你的报答，你可以帮我照顾我的弟弟吗？"少年又道。
【弟弟？】
“他叫凯里安。”少年回答，“严格意义上，他和我并没有血缘关系，他是我继母领养的孩子，但是，他是个好孩子，但是我的继母并不喜欢他，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其他的亲人，如果我也死了，就没有人会真正在意他了……如果你继承了我的身份，你可以代替我照顾他吗？”
他再次陷入了沉默。
这件事情好像与他的任务没有联系，但，正如少年所说的，他出现在他面前，总要有一些意义。
他总不是来这里看着他死去的吧。
【好。】
他答应了他的请求。
“谢谢你。”少年的声音弱了下去，他的血快要流光了。
“那么，在这之后，你的名字就是道恩·雷蒙德了。”
【好。】
少年的眼珠已经黯淡了，他早就应该死的，但或许是因为他的出现的原因，他居然还有力气再说几句话。
“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原本的名字。”
【我没有名字。】
“是么？那你总该有个自己的名字才行，否则，你要怎么区分你和我呢？”少年这样说着。
“就算世界上没有人记得你的名字，你也要记得自己的名字才行，不然，你一直用我的名字，太可怜了……”
【……】他沉默了，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一个多愁善感的将死之人。
金发少年黯淡的眼睛看着天上漆黑一片的天空，还有那束出现在他面前的，明亮的光团。
这团火焰是从云层中落下来，神乎其神地降临在他的面前的，就好像是传说中永夜之前，人们每天都会迎来的——
“……Dawn（黎明）。”
少年开口。
“我觉得这个当做你的名字很合适，你说呢？”
他这样说着，眼中的光却逐渐散了，即便他仍然用力量维系着他的生命，但一个终将逝去的灵魂是无法被抓住的。
真正的道恩·雷蒙德死在了那个冰雪交加的永夜。
野兽很快会啃噬掉他的血肉，他的尸骨会被埋藏在风霜中。
太可悲了。
一个连真正的破晓都没有见过的人，才会把此刻的他当做黎明。
他还是叫做Dunn吧。
黑暗，比起黎明要更适合他。
在这个寂静的雪夜中，一个新的“人”正在诞生。
他诞生的方式很独特，黑红色的火焰先是朝着四周蔓延，凝结出了人体的脉络和血脉，然后再在血脉地内部凝固成了骨骼，外部长出了血肉和器官。
不知道为何，他选择了和那个金发少年有些肖似的容貌。
但有些地方是无法改变的，他依旧是黑发红眼。
他张开自己的双手，试探性地握了握。
拥有身体的感觉好陌生，好沉重。
【肉-身加载完毕，道恩·雷蒙德，姓名已收录。】
脑内传来了一个优雅的女声。
【尊敬的弑神者大人，从现在开始，世界毁灭系统174将竭诚为您服务。】
他没有回应脑海中的声音，也没有感到讶异。就好像那道声音本就应该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只是转过身，掌心升起的黑红色火焰落在了地上，转瞬将少年和其他人的身体烧成了灰烬，消散在空中。
至少，他能给予他们的，是没有野兽打扰的，躯体最后的安息。
……
关于这段过去，沈莫玄并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他本以为自己永远也不需要再提起这段往事。
但现在，他选择告知凯里安这段真相。
“我只是路过了那里，见到了你哥哥，他在临死前用身份作为交换，拜托我要照顾好你。”
“不可能的！”听完了银发骑士的描述，凯里安满眼都是不敢置信，“可是你明明打开了哥哥的手镯。”
“我可以破解手镯上的识别魔法。”沈莫玄回答。
“……”凯里安哑口无言，瞪大眼睛怔怔地看着对方。
“我本来没有打算告诉你这件事情，就这样让你把我当做哥哥也并无不可，但我没有想到你会因此心生执念。”
沈莫玄淡淡说道。
“我确实答应了道恩要照顾你，但是我没想到三女神会分割你的灵魂，尤莱亚跟着我转生，但你却被留在了永夜当中。”
“凯里安，我知道你这些年都过得很痛苦，你怨我，恨我，要杀我，都随便你，因为我确实不是一个尽责的兄长，如果你想发泄，可以冲我来。”
“但你命令雷维阿坦和朱利安所做的那些恶事，还利用塞克塔斯对尤莱亚下手的事情，已经超过了合理的底线，超过了我可以容忍的范畴。”
“黑暗神的神格或许是你堕落的根源，但是你已经和洛克斯的神格融合，如果我夺走你的力量，你就会失去生命。”
“我不想杀你，但我无法就这样放任你去毁灭这个世界，去伤害更多人。”
“所以，在我想到更好的办法之前，我只能暂时将你封印起来。”
“……”在他说话的全程，凯里安只是双眼通红地望着他，仿佛被那过多的信息量冲昏了头脑，直到沈莫玄起身想要离开，他才如梦初醒一般，用力拽住了他的手腕。
“不！不要走！不要走！”
“不管你到底是谁，是你从尸鬼手下救了我，在芬迪大陆上的那些年，是你一直陪伴着我，守护着我，就算你不是原来的道恩又怎么样！我才不在乎那些！你就是我的哥哥！就算你再怎么否认，你也是我哥哥！”
“求求你了，道恩，不要把我封印，我已经知道错了，我不会再伤害他们了，求求你！我不想要再被关起来了！我会疯掉的，我会死的！”
凯里安的眼角流下了冰冷的眼泪，在滴落在地的瞬间便凝结成了冰霜。
“道恩，哥哥……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我不想要一个人……我只是不想要一个人而已……”
沈莫玄垂下眼帘，看着跪倒在他的身前的黑发青年。
“抱歉。”
他抬起手，将凯里安的手指从自己的手腕上一根一根地掰开，然后转身离开。
被甩脱的凯里安跌倒在地上，看着面前渐行渐远的银发骑士，眼泪像是失控般不住地往下落，他用力抓住自己的胸膛，心脏好像是在刚才被塞拉斯扯出来的过程中，掉了一块，不然怎么会疼得那么厉害。
雪白的圣光从头顶上降临，洋洋洒洒的落在了他的身上，他感受到了身上那股温暖的感觉逐渐过渡到炙热。
这种感觉就好像是温水煮青蛙，光明教廷这帮虚伪的人类，就连封印术都要弄得如此含蓄，不给人一个痛快。
但也幸好这封印术是如此的缓慢，才让他有机会能够挽留住道恩。
“灭世之戈。”
一道声音从身后响起，沈莫玄转过头，看向对方。
“哥哥的剑，是叫那个名字吧。”
凯里安从地上直起身体，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
“你知道吗？哥哥，好像是因为我在你的身体里的原因，有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它在哪儿。”
“……”沈莫玄皱了皱眉。
一把漆黑的长剑在两人中央凝结，血红的剑槽仿佛有灵性一般，闪烁着忽明忽暗的光芒，像是在注视着对方。
“我真是嫉妒这把剑，它明明只是一把剑，却可以时时刻刻地陪伴在哥哥身边。”
凯里安垂下眼眸，语气忽然变得无比平静。
但这种平静便是异常本身。
他倏地抬起手掌，漆黑的雾气从他的手掌喷涌而出，如潮水般朝着面前的圣骑士袭去。
山麓下，看见这一幕的几人都因为深渊之主的临死反扑大惊失色。
“道恩！！”
而一直注视着这边的塞克塔斯更是发出一声怒吼，立刻就要冲上去救人。
但谁都没有本来就守在圣骑士面前的剑快。
魂兵护主，在感受到主人可能受到攻击的那一刻，灭世之戈便调转了剑刃，径直刺向了深渊之主。
“唔！”
锋利的剑刃直直击碎了深渊之主胸口的骨甲，穿透了他的心脏，凹陷的血槽一下子被殷红的液体填满。
沈莫玄瞳孔微缩。
他突然想起了凯里安曾经说过的话。
“我的梦想就是死在哥哥的怀里。”
滴答。滴答。
殷红的血滴滴落在白皑皑的雪地当中，凯里安低下头，看着贯穿自己胸口的长剑，伸出手去，温柔地抚摸着那锋利的剑刃，好像察觉不到自己的手掌被割得鲜血淋漓。
“你的灵魂……在我的心里……咳咳……”
口角不住地往外流出血，但凯里安却不以为意。
他缓缓抬起头，对着面前的银发骑士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然后向后倒去。
一道微风从身旁闪过，凯里安如愿以偿地，落入了一个有着淡淡雪松气息的怀抱里。
他仰起脑袋，看着对着他眉头紧锁的银发骑士，嘴角止不住上扬。
终于看见哥哥的脸上因为他而露出不一样的表情了。
不是对那个尤莱亚，而是对他，凯里安·雷蒙德。
啊……像是做梦一样。
好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