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原上的黑夜比白昼更加寒冷。
一只戴着兽皮手套的手攀上了坚硬的岩石，穿着裘袄的少年艰难地将身体翻到了一块相对平整的石头上。
仅仅是这样的动作就已经让他气喘吁吁，动弹不得。
为了翻越基茨山脉，朱利安·艾尔跋涉了一路，早已经饥肠辘辘，疲惫不堪。
且不说他之前不良于行，光是那具先天发育不良的瘦弱身体就已经无法支撑如此高强度的行走和攀岩。
更何况这个世界的黑暗之力正在衰弱，连同他自身的魔力也在减退。
他早就已经不是那个可以叱咤风云的亡灵法师了。
“呼……”少年将身体挪到了岩石下方避风的位置，打算在这里凑合一晚。
尽管饥饿和寒冷依旧困扰着他，可此刻，大脑和身体的疲倦让他只想阖上眼皮好好地睡一觉。
但那些噩梦仍然如影随形地跟随着他……
朱利安睡着了，但睡得并不安稳，他梦见了小时候自己被兄长扔在雪堆里的场景：
他在冰冷的雪地里啜泣，向着哥哥不住地哀求，可雷吉诺德二世和他的仆从们只是哂笑着站在旁边，用讥讽的目光看着他。
他想要站起身，可是那畸形的腿骨却无法支撑起他的身体，他笨拙地在雪地里蠕动着，反倒惹得身旁的人更加哈哈大笑起来。
“看看他……他看起来真是滑稽……像一条断了腿的狗……可怜的瘸子……他也称得上艾尔家族的尊贵一员吗？”
“大王子殿下说得对，哈哈哈……”身旁的侍从们附和着。
朱利安气得浑身颤抖，想要用黑魔法杀死这些人，可却发现自己的力量不翼而飞。
他低下头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可是身下的雪堆里却忽然冒出来一个黑黢黢的骷髅头。
骷髅头的上下颌骨张张合合，口中呼唤着他的名字。
“朱利安……”
那是雷吉诺德一世的声音。
“父王……”
他悚然一惊，身体往后倒退而去。
可那个被他毒死的老人却从地下爬出来，用腐朽的手腕抓住了他的脚踝。
“朱利安……我恶毒的儿子……你怎么可以对我下毒？”
“不，父王……”
朱利安尖叫着，身体的下半截被那个死去的老人拖入了地面。
“你应该下来陪我！”
“不！不！主上，救救我！我不想死！”少年用求助的眼神看向四周，想要找到那个给予他救赎的人，可回应他的只有雷吉诺德二世那戏谑的声音。
“怎么了？弟弟，你不想和我们一起下地狱吗？”
雷吉诺德二世的脸皮逐渐脱落，只剩下一个黑漆漆的头骨中央两个空洞的眼眶，他用脚踩在少年的脊背上，将他向下压去。
“我们已经在地狱等候你多时了，朱利安。”
朱利安抬起头，身旁的那些侍者全部化作了曾经被他残害的鬼影，他们围着他，发出尖利的笑声，像是在为他被拖入地狱的这一幕喝彩。
“朱利安……去死吧！”
“朱利安！为我们偿命！”
“朱利安·艾尔！”
少年猛地从噩梦中惊醒。
他坐起身体，摘下手套，将已经冻红的手指探入到那遮挡着右眼的眼罩下方，摸了摸自己的眼角。
触感一片湿润冰凉，是血。
“我叫了你多少遍，你是死了吗？”脑海中传来了深渊之主冷冷的声音。
“请饶恕我，主上，我只是睡着了。”朱利安回复，“您有何吩咐？”
“我要占用你的身体施法，等一下不要抵抗。”
“主上……”朱利安怔了怔，深渊之主占用他的身体从不和他提前打招呼，这一次如此破例，恐怕他所谓的“施法”并不是什么简单的法术。
很有可能，这法术会对他的身体造成极大的副作用，他才会这样提前告诉他。
“……”少年攥紧了拳心，“这里一片荒芜，不知道主上您是想要施法做什么？”
"和这里没有关系。"深渊之主的声音有些隐隐地焦躁，“他走了。”
“……主上，您说的是？”少年心中有所推测，“道恩·雷蒙德吗？”
“就是他。”深渊之主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咬牙切齿，“那个背信弃义的家伙，他欺骗了我，他说过他不会离开这里，他说过他不会再离开我的！！！他在撒谎！这个无情的骗子！”
他的声音愈发歇斯底里。
“我要去找他，我要追上他！我不能让他和尤莱亚那个贱人就这么潇洒离开！朱利安，把你的身体给我！”
“等等，主上呃——”
大脑内的声音越来越响，深渊之主的灵魂之力过于强大，产生的波动让朱利安感到自己的脑袋几乎要被劈成两半，他一时松懈，便被对方抢走了身体的主控权。
寒风下，靠在岩石下的少年的头颅像是断线了一样垂了下去，紧接着又猛地抬起。
凯里安操控着朱利安的身体站起来，随手拽掉了脸上的眼罩。
他的眼眶正在汩汩地朝外流着血，但是没关系，就算是牺牲这具身体，他也要打开世界壁垒——
他抬起手，直接割开了自己的手腕，用鲜血为祭，在地上画出了一个法阵。
基茨山脉是灵脉，大地中蕴藏了强大的魔力，通过沟通地下的灵脉，他便能够找到自己曾经在最终大战时留下的那个空间裂缝。
“道恩……沈莫玄……”
少年一边趴在地上吃力地画着法阵，一边表情狰狞地喊着对方的名字。
他的眼角不停往外溢出鲜血，像是在哭。
“你给我等着……等着我，哥哥……”
……
“咳咳咳——”
朱利安被涌上喉头的腥热给呛醒了，他侧过头，趴在床边沿，往地板上咳出闷在胸口的积血。
从吐血一直到干咳，又过了好一阵，少年才精疲力尽地倒回了床上。
他无力喘息着，仰起头，看着头顶的天花板上泛黄的灯罩。
这里是现世的一家旅馆。
他已经离开了自己生活了十多年的原生世界，来到了一个全新的，截然不同的世界当中。
他终于从那一环连着一环的梦中彻底醒过来了。
朱利安的脸色看起来很差，他的额头满是虚汗，嘴唇更是惨白，他支撑着身体坐起来，打开一旁的台灯，侧过头的时候，额侧的发丝几乎全部变成了白色。
穿越时空让他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少年端起床头柜上早就放凉了的冷茶喝了一口，将喉中的铁锈味冲淡，眉头这才松开了一些。
“朱利安·艾尔。”
玄关的镜子里传来了魔力波动，熟悉的声音从其中响起。
朱利安手一抖，连忙放下了手中的茶杯，从床上翻下来。
在脚尖触及地面的时候，他感到小腿处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差点就直接摔倒在地。
尽管如此，少年还是扶着墙壁，深呼吸了几下，缓缓地挪到了玄关的镜子前。
“主上。”他低眉顺眼地向镜子中的人问好。
"你的腿怎么样了？"
镜子里，用着沈莫白的身体的凯里安皱起眉头，有些不满地打量着自己的信徒。
“还没有痊愈？”
“……没有。”
“那就麻烦了。”凯里安抱起双臂，“被时空之犬咬伤的伤口没办法用黑魔法治疗，回头我想办法，让道恩给你看看吧。”
“道恩……雷蒙德大人……”提起这个名字，朱利安稍微提起了一些精神，“您见到他了吗？”
“见到了。”凯里安随口回道，看着面前神情关切的人，语气微妙，“你关心这些做什么？”
“我……”
“怎么？你这个活傀儡，想念你的主人了？”
“主上说笑了。”朱利安垂下头。
凯里安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他，语气冷了下去，“朱利安，你不会对道恩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吧？”
“……自然没有。”
“我警告你，如果你敢对他起什么歪心思……别怪我不顾及这么多年的主从情分，收回我给予你的力量。”
“到时候你失去的可就不只是你的黑魔法，还有你的那条好腿——为了道恩，重新回到那一无所有，被所有人唾弃嘲讽的日子，你愿意吗？”
朱利安将头垂得愈发低了。
“主上，雷蒙德大人可是您的哥哥，我怎么敢对他有任何非分之想？您放心，我一定会对他敬而远之，不会再让您有任何误会了。”
“……知道就好。”
凯里安将一个手机从镜中的通道丢过来。
“这个手机给你用了，微信第一个是我的号，以后我们就用这个联络。”
朱利安有些好奇地看着手中的扁平物体，看着亮起的屏幕上那个小绿图标。
“这个绿色的符文，就是这个世界的通讯符吗？”
手机屏幕一震动，屏幕上出现了一条消息。
[您已收到沈莫白的转账2000元]
“……我给你转了钱，明天你去书店给我买点高一各科的辅导书和习题本，要最好的。”
朱利安戳着屏幕收下了转账，“是。”
“……剩下的钱，你自己去买副拐拄着吧，走路慢吞吞的，看着就费劲。”
镜子中的人这样说着，手一挥，影像消失了。
镜中只剩下了脸色苍白的黑发少年。
朱利安看着镜中憔悴的自己，目光缓缓落到了小腿上。
他回忆起了沈莫白替他包扎的那一幕……
“好了，小区里的狗一般都是家养的，不会带病菌，我已经帮你把伤口冲洗了十五分钟，但保险起见，最好还是去医院打个狂犬疫苗哦。”
沈莫白蹲下身，将他搭在板凳上的小腿一圈圈缠上绷带，扎上一个精巧的蝴蝶结，然后站起身来。
“谢谢你，小哥哥。”他道谢。
“不用客气，我叫沈莫白，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叫我朱利安就好了。”
“朱利安，你看着有些面生，你是我们小区的住客吗？”少年的眼神纯然清澈，语气没有丝毫怀疑，只是友好地询问。
“我是来找我朋友的。”
“哦，来朋友家玩的吗？那你要不要联系一下你的朋友？等一下，我去拿手机——”
在沈莫白转身时，他被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
“不用找了。”
“怎么了？”沈莫白毫无戒心地转过头。
他摘下了右侧的眼罩，露出一只猩红的眼睛，微笑道。
“我的朋友……就是你呀，亲爱的尤莱亚。”
他拽着对方的手臂站起身，趁着少年神色茫然没有防备的时将他扑倒在沙发上，把双手的指尖放在了他的额头两侧。
“你不记得了？没关系——只要一下下就好，不会疼的——毕竟我们是朋友，对吧？你会帮我的吧？”他诱哄着。
“你在叫谁……放开我！”沈莫白瞪大了眼睛，他才意识到自己对他不怀好意。
也是，这个一直被圣骑士保护着的圣子殿下心思单纯，总喜欢助人为乐，又怎么会想到和他一般大的柔弱少年会是坏人呢？
是他太卑鄙了。
他看着对方像是陷入了陷阱的羊羔一样无助地叫着，发起无谓的挣扎，心中感慨。
随着灵魂转移的生效，少年的神色变得昏昏欲睡起来，挣扎的力气也越来越小了。
“睡一觉吧，等你醒来，一切都会好的……”
朱利安的语气柔软中带着怜惜，眼神中满是安抚。
直到对方彻底闭上了眼睛，手腕一松，垂落在他的身旁。
大约过了三秒，他看见身下的少年倏地睁开猩红的双瞳，用一种和之前截然不同的傲慢口吻命令道。
“从我身上起来，朱利安·艾尔。”
他缓缓松开手，趔趄地往后几步，跪倒在地，垂下眼帘。
“恭迎主上。”
为了一己私欲，背叛了唯一对自己表现出善意的人。
朱利安·艾尔，你可真是活该没人爱啊。
他在心中自嘲道。